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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逸宏:生命有限,信仰永恒

来源: 2022-02-08 14:48

在一回又一回的庙会祭典中,我在找寻的影像其实是“超我”的领域,却又必须以“本我”及“自我”为经纬,去架构出一组可以被理解的影像作品。其中的神秘与精神,只能意会,很难一图以蔽之。只有保持对未知的尊敬与谨慎,才能继续走在探索之路。信仰是什么?信仰根植于生活,只要能支撑你正面地、愉快地活下去。你相信的,就是信仰所在。

——陈逸宏


陈逸宏:生命有限,信仰永恒

文/《台海》杂志记者 张铮    图/陈逸宏

白沙屯妈祖进香后,随之登场的是地方盛事二妈游庄,当中有许多动人故事,图为内岛里的老婆婆受王爷加持。

陈逸宏很喜欢电影《我出去一下》中的一句话:“当你信仰一个东西时,你必须不断怀疑它。”他认为,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有太多的未知,因此我们要一边怀疑,一边寻找答案。当怀疑一个个被解决,找到最终答案的时候,怀疑才会变成相信,相信才能变成信任,信任才能成为信仰,这是一个渐进式的过程。

对出生于台湾东港的陈逸宏来说,他是浸泡在王船信仰的氛围里长大的,这不仅是一项民俗,还是他生活的一部分。1990年,即将毕业的他决定把自己从小观察的送王船民俗作为毕业论文的选题,却被导师告知这是一篇“博士论文”的议题范围,不适合当时的他来研究。然而,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篇“博士论文”他一写就是三十年。《朝圣台湾》一书出版后,他回到母校,抱着恩师泪流满面。

陈逸宏在2003年进入报社,当了十四年的旅游组摄影记者,练就一身本事,却在50岁那年潇洒转身,决定全身心投入到这条“少有人走的路”中——拍摄庶民的信仰。很多人难以理解,但他却乐在其中,因为他在一场又一场的祭典跟拍中,找到了儿时记忆里的“乌托邦”,在那里,现实与虚幻交错重叠,满目所及,全是爱与信任。

约翰·伯格(John Berger)说过:“我们注视的,从来不只是事物本身;我们注视的,永远是事物与我们之间的关系。”陈逸宏表示,相机只是一枚载体,它需要承载他的人生与他观察到的人生,在此之中得到一个最大公约数的连接,也就汇成了他所拍摄的影像。

长期地拍摄同一题材,陈逸宏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灵感枯竭,相反的,他对下一次的拍摄充满期待,因为未来充满不确定性,他不知道下一次的心境会是怎样,这种未知也是拍摄的魅力之处。正如他在书中所写道:“我们将每一次的日落当成像第一次看到的壮丽,每一朵花都有第一次观赏的可爱,即使见过一万次的花朵,即使见过了一千次的婴孩,都像是初见的奥妙。”

 

《东港迎王平安祭》组照节选

东港人认为镇民们都是王爷公的子民,东港是王船的故乡。东隆宫建庙已经超过三百年,主祀的神是温府千岁温鸿。这位王爷在唐朝时受封,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东港海岸边发现神木漂来,神灵显示温王欲在台湾定居,东港居民相信王爷是为地方造福,兴隆有望,用神木兴建温王爷庙,名为“东隆宫”。庙会仪式比照科举制,三年一科,东港依地域划分为七角头。

 

01>绕境之后,王船在第七天下午,由王船组和七角头,拉着王船船身,扛着王船配组件绕行东港。

02>迎王第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请水,迎接大王海上来。

03>绕境步行的时间长、范围广,需要人来指挥交通、维持秩序。代天府的领队拿着旗子带领队伍,非常神气。对他而言,为千岁爷服务是莫大的光荣。

04>祭典期间,全镇参与,小孩穿着和大人一样的正式服装拉纤,祭典有关的身教言传对东港人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少一起来拉纤,就是最好的传承。


“朝圣之路”的起点

《台海》: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摄影?

陈逸宏:我父亲是台北市摄影学会的成员,所以我大约在十三岁的时候就接触了相机,当时只把相机看做一个可以“拍照”的工具。高中时,我们的地理作业是做一则报告,大部分同学用的方式是手绘,我突发奇想用影像的方式来完成,于是我让父亲教我使用相机的方法,这也是我正式学习摄影的开始。青春期的男孩子没有新闻理想、社会责任这样大而远的想法,只觉得拿着相机很帅,还可以给自己喜欢的女生拍照,就这么简单。

《台海》:后来上大学时您为什么没有选择摄影专业呢?

陈逸宏:1986年,我考上大学。当时大学里并没有专门开设摄影专业,所以我选择了相对比较感兴趣的社会工作系,学心理学与社会学。但我去学校的第一件事不是找到自己的专业所在系,而是去找了摄影社团。利用课后兼职打工的钱,我买了人生中第一台属于我自己的相机Canon EOS630,开始接一些学校里帮忙拍照的案子,照片也是自己洗。

《台海》:心理学与社会学的专业背景,是否对您后来的拍摄有所帮助?

陈逸宏:帮助很大,可以说我的摄影生涯有很大一部分影响都来自我的毕业论文。毕业论文的题目是我自己想的,刚开始的题目叫《从王船记看台湾的瘟神信仰》,但指导我的顾美莉老师认为这个题目是一个非常庞大的议题,相当于博士论文的体量,而我这篇只是学士论文而已,所以她建议我换题。毕业论文的交稿时间迫在眉睫,在我踌躇时听了摄影社李坤老师的一番话:“摄影者不应只看到远方的风花雪月,而应该看看在地的庶民、信仰以及文化。”因为这番话我又燃起了想要继续把我的毕业论文做下去的希望。

《台海》:但这并不容易,为此您做了哪些努力?

陈逸宏:李坤老师带着我们跟拍了大甲妈祖绕境进香的活动,这是全台湾最盛大的绕境活动,耗时八天七夜,来回徒步近400公里。这是我第一次跟随妈祖绕境,感觉非常有趣。回学校后我把这次体验告诉了顾老师,她告诉我可以换这个题,于是我就把毕业论文题目改成了《大甲记行》。这篇论文没有很多的文字篇幅,更像一篇图说报道,但没想到老师给了我全班最高分,这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正式毕业前,顾老师做了两件事:一是送了我一本书《影像社会学》,告诉我在海外有社会学领域的学者用影像的形式做了很多研究,鼓励我往这个方向走;二是建议我发挥专长和特质,成为一名专业的记者。回首往事,顾老师的两则“预言”竟全都得到了应验。

《台海》:您顺着老师的话,毕业成了一名摄影记者吗?

陈逸宏:没有,毕业后我选择了商业摄影。商业摄影与纪实摄影的收入差别非常大,所以大约有十年的时间我都在拍商业人像,但同时也依然断断续续地会拍一些民俗祭典。

2003年,我进入报社成了旅游组摄影记者。由于做的是旅游版块,我想把大甲妈祖绕境活动以专题的方式进行报道,此举在当时的纸媒是一次创新,但非常累。我白天要拍摄,晚上要连夜把图像整理好做版。在跟拍的那几天,我几乎没怎么睡觉,但好在作品见报后反响非常不错。此后的每一年,我都会做二至三场的民俗活动跟拍,一直到我离开报社,累积了14年。

《台海》:14年的职业摄影记者生涯,您获得了什么?

陈逸宏:我有一个比较悲观的看法,就是我们处在一个“物质进化、精神退化”的年代,物质的极大丰富掩盖不了精神世界的空虚。我不敢自诩“心灵导师”,我只是一个观察者与记录者。摄影记者的好处之一在于,可以在第一线参与到许多事件中,透过摄影机的观景窗,使其他不在现场的人能够透过影像,进入当时所存在的情境中。

在采访中,我开发出了很多认识世界的新视角,因为很多地方如果不是因为采访,我可能一辈子也没机会去。比如说,我们拍过一种稻米,叫“鸭间稻”。因为鸭子对生活水质的要求很高,所以农户们就把鸭子放进稻田来检测稻田水质的好坏,同时鸭子的排泄物又会滋养稻苗,鸭子还会吃掉稻田里的害虫,这样生长出来的稻米就会更好。

原本以为是简单的一个拍摄选题,后来我足足跟拍了半年。这些鸭子都是外地引进的特殊品种,它们被装在披萨盒大小的盒子里,里面大约有100只毛茸、可爱的小鸭苗。根据农民自家农田大小,鸭苗会被分配下去。当地的小学和幼儿园的孩子们也会把小鸭苗先养一阵子,过半个月左右,再举行“下水典礼”,每位小朋友把各自领养的那只小鸭放进稻田,看着它们下田耕作。你想这个画面有多么美好啊!所以我一直觉得很幸运,因为记者的身份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和更多的人。


屏东北势寮保安宫供奉“医神”保生大帝。“放白鹤”习俗已传承上百年,相传农历五月初二是保生大帝骑白鹤羽化飞升日,庙方为纸扎白鹤祝祷后绕境,再送往海边火化,带着信众的祝祷回天。

该作品获得第十届台赛生活民俗类铜奖。作为台赛的“老粉丝”,陈逸宏几乎每年都会参与。


信仰滋养生命之花

《台海》:既然在兴趣与工作之间达到了完美融合,为什么您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陈逸宏: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的30岁、40岁、50岁都是我人生中的重要节点。30岁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对流行的商业摄影没有年轻时的热爱了,对拍摄的题材也开始有了慢慢的转向。40岁,可以说是我人生中的“巅峰之年”,同年我斩获了“华人部落格生命纪录类首奖”与“国家地理杂志人物组银奖”。50岁也就是我离开报社,决定更专注地投入民俗类的摄影中,并对自己三十年来拍摄的影像进行整理,最终汇聚成一本书,也就是今年5月才出版的《朝圣台湾》。

《台海》:为什么您对民俗信仰有如此深的兴趣与感情?

陈逸宏:我从小在台湾东港长大,对东港人来说,王爷信仰是生活的一部分。三年一科的王船祭时间一到,全镇自动放假,人人各司其职。前一天还被老师训斥的学生,在迎王时摇身一变成为威风的五毒大神,而训他的老师则跪在路边拿香拜他。小时候我还因此跟老师说我也要当五毒大神,老师劝我 “他三年才当一次五毒,你是班长,天天可以管五毒!”这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无法想象,但这就是我们的日常,东港人就是这样把信仰融入了生活。从小我观察着人在“普通人”与“神职人”之间的转换与过渡,成了我摄影灵感的养分,滋养出我的拍摄风格与视角。

《台海》:您有想过会把这三十年的民俗影像成书出版吗?

陈逸宏:之前完全没有。因为去年生活节奏的放慢,我有一位相识近三十年的老友建议我出一本关于民俗信仰的影像书。从我学生时代第一次拍摄的民俗影像开始,到去年刚好整整三十年。最终书里收录的两百多张影像,其实都是从几万张中一张一张挑选出来的。

《台海》:您如何做到坚持拍摄这一题材三十年之久?

陈逸宏:就拿跟随妈祖绕境来说,沉浸在这件事情中时,我仿佛进入了特殊的时空—— 一种陌生而熟悉的“乌托邦”状态。曾经的台湾乡村,常常会有人在小桌子上放一大壶水,上面写着“奉茶”,所有路过的人,渴了就可以喝。而现在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越来越少,谁还敢去喝路边的水呢?我认为这是很可惜的。

而在妈祖绕境的过程中,沿途家家户户的大门敞开,主动为一路跟随的信众提供免费的食宿,即使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也能在同一屋檐下相处融洽,因为他们坚信跟随妈祖的人一定不是坏人。在这漫长的、翻山越岭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值达到了顶峰,这是我觉得最难得且迷人的。我认为所有民俗也好、宗教也好,都在告诉我们要与人为善,只有真正参与,才能体会和观察其中的核心要义。

《台海》:在此过程中,发生过什么让您印象深刻的事吗?

陈逸宏:提到白沙屯,大家都知道八天七夜的妈祖进香,然而回銮翌日所进行的“二妈游庄”——由黑面二妈与山边妈巡过白沙屯村庄,则少有人知。为什么白沙屯妈祖要挨家挨户去巡很偏僻的地方?因为这些会来跪拜的常常是老弱病残,就算去庙里只有一公里,对他们来说也是寸步难行。但为了妈祖来到家门口的那二三十秒,他们会打起精神精心打扮,亲自在门口隆重地迎接。他们认为,神明会给予力量加持,令他们重新燃起生活希望。

我曾经见过一个婆婆,第一年我拍到她的时候,她还很健康。第二年再拍,她看起来也不错,但比前一年稍微差点。第三年,我就看到她坐在轮椅上了。第四年、第五年我再看到她的时候,她状态已经非常差,但她依然坚持坐在轮椅上,在家门口等妈祖。直到去年,妈祖绕境进香的活动从往年的3月延期到7月,我们路过婆婆家门前,没有看到香案桌,也没有看到婆婆。后来从婆婆邻居那里得知,婆婆一直在等妈祖来,等了很久。但就在二妈游庄的前一周,婆婆还是去世了。

我们都知道人固有一死,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它真正发生在你面前时,那种对心灵的冲击是难以言喻的。我突然在那个刹那间理解了一件事:神明不应该只是被供奉在殿堂之上,而是要真正走到民间,与民同苦、与民同乐,承载人对美好生活的期许,这也是信仰存在的意义。这种信仰带来的心理疗愈,是我在不断拍摄的过程中,最想要捕捉的影像。


 

2009年,随着经济萧条,餐饮业进入低潮的寒冬。台中一家大型海鲜餐厅关门后,将原本店内装饰用的大型鱼饰,置放在荒地上任其荒废。

2008年11月10日,巴拿马籍的货轮“Morning  Sun”在台北淡金公路29.6公里处的外海搁浅,漏出100公吨重油,污染海岸线达3.5公里。



“被神选中拍照的人”

《台海》:长期拍摄同一题材,会遇到灵感枯竭的情况吗?

陈逸宏:我从不会感到灵感枯竭,能拍的素材实在太多了。因为是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就连我与太太平常的约会地点都常常是庙会,她对我的爱好也保持着充分的支持和理解。

每一年、每一次的拍摄,心境都是不一样的,这种“未知”是很有趣的。我观察到,这些事物有些会变、有些不变,比如说我今天看到的画面,它10年前、20年前,哪怕30年前也是如此,那我就可以观察和思考,这其中是怎样的力量加持,让它保持不变。

《台海》:您认为评判一张好照片的标准是什么?

陈逸宏:摄影不只是“按快门”这样的无脑操作,没有意志的支撑,再好看的画面也是空洞的。所以我除了在光影、构图方面有自己的要求外,我还希望观看者能透过影像看到我想要传达的信息、背后的精神。作为创作者,应该不断鞭策自己去思考自己的表达方式,在这个世界上,有人通过绘画,有人通过文字,有人通过声音,而我选择通过摄影机。

《台海》:对您来说,摄影是什么?

陈逸宏:我讲究“顺其自然,无为而为”。我从来没想过我拍摄的影像能实现什么样的成就,但每一次的拍摄我都非常开心,精神也一直处在非常亢奋的状态。未必我拍摄的作品在我在世的时候能取得多大的肯定,但我相信它有存在的意义。在很久很久以后,如果没有影像留存,这些民俗文化又如何被后人知晓,谁会知道我们当今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所以我认为尽管这个题材冷门,但需要有人去做,我就是想要去做的那个人。

《台海》:您的恩师顾美莉得知您出书了吗?

陈逸宏:是的,若不是顾老师当年的指引,我或许不会走得这么坚定,所以书出版后的第一时间我就回到学校找到了顾老师。我已经毕业三十年了,这个过程中也完全没有与她联系,她也已经忘了这件事。三十年来乐此不疲地做的这件事,仿佛是在完成我当年未完成的“博士论文”,心中感慨万千,抱着老师哭了很久。老师感到也很欣慰自己当年的鼓励能给我这么强的力量,邀请我回到学校做演讲。

《台海》:有一则对您的评价是“神钦点的摄影师”,您如何看待?

陈逸宏:这是台中教育大学的一位学者林茂贤老师在我的作品成册后帮我写序言的标题,我看到后也是受宠若惊。仔细回想一路走来,我一直保持着最近的距离拍摄,但从未被鞭炮炸伤过,或许真是有神的庇佑吧。

随着年纪的增长,跟拍真的是一件越来越不容易的事,但我想只要我能走得动,就一定会坚持去拍,因为它已经内化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与太太的蜜月旅行原打算去西藏看天葬,后来岳父表示这不太合适,所以我们又去了丽江寻找东巴,足足在那里待了15天。所以你说呢,连蜜月期我都“不放过”,我是不是“被神选中拍照的人”?


《天下无双·林荣昭》组照节选

林荣昭先生在18岁时因误触高压电,造成双臂发炎溃烂扩散,只好截肢保命,手臂几乎完全没有留下。

01>肢体的不便只能阻碍他的行动,却阻挡不住他对感情的渴望。

02>小吃摊的老板与林荣昭已是熟识,林荣昭请他帮忙将饭菜混在一起,大口地吃起来。

03>林荣昭打电话与在大陆的太太聊天,表情充满无限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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