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卢绍荀 整理/《台海》杂志记者 刘舒萍 图/唐光峰 受访者提供
>上世纪三十年代,卢文启(前排左二)与厦门旭瀛书院教师合影。书院主要招收在厦台湾子弟和少量当地子弟就学。
>卢文启曾于1947年将晚清时期自己“未冠”之年遗存的文章重抄成册。图为卢绍荀展示部分考试墨卷、朱卷复印件。相关原件现存于中国闽台缘博物馆。
“留种园”,这不是一片田园、一座公园或花园的名字,它是卢家祖上在台湾创立的家塾,并成为卢家家族的“灯号”。自此,卢氏家族代代以教书育人为业。
“遗卷深沉追流年,无尽怀思觅故园。落叶归根华夏梦,家史一册千古传。”每当读到爷爷卢文启于1938年手书的遗卷《留种园卢氏谱略》时,卢家第二十四代卢绍荀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族史上的两次迁徙。
卢家祖籍福建永定,世代躬耕陇亩,清朝嘉庆初年,第十九世祖渡台创业,家居台南。甲午海战,台湾被迫割让给日本,由此进入长达五十年的日本殖民统治时期,部分台胞“耻为异族之奴”,纷纷离台内渡,流寓大陆各地。举家内渡的台胞中,就有卢家人,小小少年卢文启时年11岁。
11岁时从台南内渡厦门
不甘沦为日寇臣民,1895年,我的高祖父、台南卢氏名塾“留种园”的创建者卢振基毅然放弃台湾的家业,携家眷,包括我的伯公卢东启、我的爷爷卢文启、我的六叔公卢心启及我的姑祖母卢德璇等亲属内渡。当时,内渡是不少有气节的台湾士子的选择。
归来,是高祖父卢振基一个人的决定,时年,他68岁,接近古稀之年,在此之前,还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世至痛:他的长子卢宗煌(我的曾祖父)在台湾过世。曾祖父卢宗煌生前任台湾云林县学训导(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局长),他为发展当地文化教育日夜操劳,1893年不幸卒于任上。高祖父卢振基离台时,带走的是长子一脉的后代,他的另外三个儿子和家眷则留在台南,卢氏兄弟的几家人从此隔着台湾海峡,世代相望。
读书人家,舍弃了家业,只能设法维持生计。内渡厦门后,卢振基重操旧业,以在台时的“留种园”为灯号继续设塾授徒,不少名流子弟慕名而来。年复一年,卢家人慢慢在厦门扎下根来。不过,人地两生,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卢家人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先是在大同路朝天宫附近的海岸街租住,后又经几次迁居,在抗战前较长时间租赁苏厝街的房子,厦门沦陷后,搬到鼓浪屿。至今老一辈人在历数厦门名人故居时,苏厝街11号的“卢文启三兄弟故居”,指的便是卢东启、卢文启和卢心启三兄弟早年的居所。
我的爷爷卢文启,字蔚其,1884年出生于台湾台南,幼时在“留种园”家塾接受的启蒙教育,学习文字训诂和诗词音韵,并诵读《四书》《五经》,家学传统让他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11岁时,卢文启随祖父卢振基一起内渡厦门;1901年,17岁的卢文启、15岁的卢心启“以漳郡试,列前茅,冠童军”,双双成为秀才,名震厦门。未满二十岁,爷爷前往福州的福建师范学堂学习。求学期间,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大量书籍,除了经典国学,也广泛涉猎西方天文地理学识。1906年,报载会考成绩满百,1907年毕业时,门门功课优秀,擢为全省冠军,“校中诸公击节称赏”,受到溥仪的老师——时任福建师范学堂“总监”的陈宝琛赞誉。之后爷爷被指任为省派厦门视学兼劝学总董。
爷爷曾于1947年将晚清时期自己“未冠”之年遗存的文章重抄成册,册中包括九篇议论文,均是在当年县考和在玉屏书院、紫阳书院官课与师课上名列前茅的文作。保存至今的考试墨卷原件、朱卷原件已于2016年5月18日捐赠给中国闽台缘博物馆,同一时期捐赠的文物共二十二件,还包括曾祖父卢宗煌遗存的《今古会通》木刻本第二、三、四卷,应是曾祖父用于学习或作为教材收集编成的。
拒不出任日伪官职
辛亥革命期间,为开通民智,宣传革命思想,爷爷在厦门大走马路开设阅书报社,联络台胞林祖密、黄鸿翔等,集资千余元赴沪购置新教科书和报刊,免费让民众入内观览。20世纪初,面对国家内忧外患,危机四伏,爷爷决心走教育的路径报效社会。他认为,中国欲自立自重,必须从教育入手,提高整个民族的文化水平为国之大本。清末民初,卢文启在小走马路榕林别墅旧址创办师范传习所,培养师资,以应对发展教育事业的需要。其后,又担任龙山小学、高密小学两任校长,并曾经被推选出任厦门教育会会长,致力于祖国教育事业的发展。
爷爷历经清朝、民国、新中国三个时期,一生以教书为涯。在他知天命之年,厦门沦陷了。这位一身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之放声大哭。作为一名教师,他选择了在鼓浪屿泉州路68号设私塾,实施他“教育救国”的理念。他在自传中写道:“吾避居鼓浪屿设塾于泉州路以维生计”。当时,卢文启家境十分艰难,窘于生计的他,把安贫乐道作为人生的信条,宁愿清清白白,也不做有损人格的事。日伪政权想利用他在教育界的名望,许以每月300大洋的厚禄,请他出山,这在当时是不菲的薪酬,却遭到他的严厉拒绝。为此他写下《感时吟》等诗篇以明志。可惜这些诗稿己无存。
上世纪30年代,由厦门台湾公会于1910年创立的“厦门旭瀛书院”拟扩大办学规模(学校主要招收在厦台湾子弟和少量当地子弟就学),欲聘爷爷为汉学讲师时,爷爷之所以有所考虑,主要是希望可以向台湾及本地子弟传授汉学知识,使之不忘祖国,但在答应受聘请前郑重与院方约法三章:由台湾公会函聘而不受台湾总督府委任;讲授用中国教科书不用台湾“总督府”课本;以客礼相待,不能视为院中一般教师。旭瀛书院至1945年停办前,先后有1000多名学生在校学习。爷爷的讲学为后来遍布海内外的众多学生奠定了扎实的汉文基础。“9·18”事变后,爷爷极其悲愤,坚持在课堂上向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但由于校方的不断干扰,爷爷愤而辞职,转入教私塾做家庭教师。
前面提到,爷爷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拒不出任日伪官职,此举惹怒了日本人,经常有日本兵闯进家里,用刺刀翻箱倒柜,弄得一地狼藉。在日本人的胁迫之下,1942年,爷爷只能同意派遣次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卢敬亭赴日留学。我的八叔卢万金因参加反日活动蹲过日本人的监牢,遭遇严刑拷打,直到抗战胜利才被释放出来。当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爷爷欣喜若狂,带着一家人上街燃放鞭炮,和全市人民一起庆祝抗战胜利。
听长辈说,那时,爷爷想返回台湾,因经济拮据未能成行。我的六叔公卢心启则于1947年返回台湾,后在台湾大学任教授。六叔公早年在厦门时,迎娶了同住厦门的台湾雾峰林家女、林祖密的妹妹林岫云为妻。
甘守书生本色
我的大姐卢绍芬、我的二姐卢绍芳得以幸运地在爷爷身边生活。二姐常说,爷爷的品格、风范和慈爱,令她终身不忘。在鼓浪屿复兴路90号家中,二姐亲历过爷爷吟诗的情景。那是一年的清明节,爷爷以古韵用厦门话吟诵杜牧的《清明》一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是爷爷在怀念故去的亲人。
1946年,在《王蒜园先生寿序》中,爷爷卢文启写道:“泪甲午之役,割台议成,先生奉亲避地鹭门,余亦后两月,侍先祖内渡,回溯五十年中,山河破碎,甘守书生本色,心乎祖国,而不隶外籍者,先生与余而外,可屈指数也。”由此可见,爷爷爱我中华之心。
同时期回到厦门的台湾人,与卢家人相熟的,还有安平人王舜中、王人骥父子和嘉义人黄星华、黄鸿翔父子。卢、王、黄三家,从此结下世代情谊,三家人经常一道参加文化界聚会。我的父母结婚时,爷爷还特邀王人骥做证婚人,由此可见三家往来之密切。照片中新人后面的三个胸佩红徽条的证婚人洪晓春、王人骥、李禧,均是厦门文化名人,也都是爷爷的至交。
从台湾内渡大陆的台湾人,有相当多人居住在闽南,共同的背井离乡境遇,使他们走到一起。作为文化界的交流平台,“菽庄吟社”一直是一个重要的诗社,闻名海内外。爷爷卢文启和六叔公卢心启亦是吟社的骨干成员,在“菽庄吟社”十八子中列第16位、第18位。据说,这是按年龄排序。在那时期,爷爷留下了许多诗词。这里仅举一首咏菊诗:“玄黄龙戟未全休,蛰伏篱边景自幽。香晚益昭韩相节,色佳难解楚臣忧。生成傲骨还孤赏,点缀秋容待客游。冷艳霜姿浑似画,好从眉阁望中收。”全诗吟诵了秋菊的质高洁、傲霜枝、待迎客之美,是对菽庄主人的赞美,也隐喻了爷爷的气节和情感。
爷爷的古诗文造诣其时早已闻名于厦门,且写得一手好字,常常被邀请为重要的典礼题字。例如在甲子年(1924年)为厦门市第一座西式住宅楼“商勋别墅”主人的商行“锦源号”题字。爷爷还是一名制谜能手。1902年,厦门谜家陈厚蓭发起组织当地最早的民间灯谜爱好者成立“萃新谜社”,参加者主要是文化教育界名人,卢文启、卢心启双双列名谜社“三十六天罡”。爷爷编撰的“留种园谜稿”现尚留存。
五代教育世家
1953年7月,爷爷因病去世。时年,我仅2岁,大姐15岁,二姐13岁,关于爷爷的故事,只能从长辈口述、姐姐回忆和史料记载中去还原。许多年以后,我和二姐等人赴台访问观光,代父辈们亲吻了故乡的土地。遗憾的是一直没能寻访到当年留在台湾的三个曾叔公的后人。当年离台内渡的留种园杏堂公卢宗煌一支,今天在祖国大陆已经繁衍成一个大家族,教育事业代代传。
不少人说,我们是五代教育世家,从高祖父、曾祖父、爷爷、父亲到我们这一代,许多人自觉接受教育志向。
我的父亲卢敬亭虽毕业于厦大法律系,却并未选择从事法律工作,而是成为一名教师,他曾任教于厦门城内私立小学、厦门双十中学和私立英华中学等校,抗战期间曾在鼓浪屿“文启私塾”帮教,1948年回国后,在厦大校友中学及福建师范学院(即现在的福建师范大学)历史系任教。上世纪70年代初,美日勾结企图吞并钓鱼岛,熟谙历史、法律的父亲又积极搜集有关资料编辑成册,列举大量事实证明钓鱼岛是我国领土。父亲还翻译了许多关于割台后台湾抗日武装等方面的文章。这些论述呈现的不仅仅是他广博的知识,还有他对国家爱得深沉的一颗赤子之心。
新中国成立后,八叔卢万金曾在厦门大学任职;我的三姑母卢巽珍就读于厦门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即分配到北方工作,生前长期从事地质探矿的分析化学研究,也参加过台联的工作;我的四姑母卢季珍生前是厦门女子中学和厦门师专的教师;我的五叔卢嘉锡先生,更是蜚声中外的著名科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曾被聘为福建省台联名誉会长。我曾经也是一名教育工作者,后从事台联工作,始终不忘家学传承,积极推动在厦门台胞台商子女入学教育事宜。
有人曾问我:为什么无论顺境、逆境,你们都这么爱国?
我说,爷爷留给我们的家训“承先德、继孝友、存礼让、振家声”始终铭记在心,先辈的中华赤子之心和教育报国之志,更是让我们受益不尽,刻在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