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庞均 整理/《台海》杂志记者 郑雯馨
庞均对闽南的绝大部分印象,都与母亲和绘画相关。为了弥补母亲未能回到故乡的遗憾,以及她对鼓浪屿的怀念,他带着自己的画作,漂洋过海到厦门举办了个人画展,这当中,他也创造了属于自己的闽南记忆。
2007年我正式从台湾艺术大学退休后,就有更多的时间以一位专职艺术家的身份活动,我陆续前往香港、北京、上海以及我的老家江苏常熟开办画展。在北京办展期间,我结识了厦门中华儿女美术馆的李忆敏馆长,那时候他时常到北京做交流访问,曾询问过我是否有意愿到厦门办展。对于他的提议,我是十分愿意的,当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为母亲圆梦。
2017年,“庞均的艺术”在厦门举办,中华儿女美术馆为庞均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张1958年厦鼓轮渡使用的旧船票。图为庞均(中)与妻女。
鹭岛初印象
我的母亲丘堤出生于福建霞浦,但她人生的大半时间都不是在福建度过的,上世纪20年代她就留学日本进修美术,回国后一直在上海从事艺术创作,抗战爆发后,我们一家又辗转于内地的不同城市生活,直到1958年我母亲去世,我始终也没有去过福建。上世纪80年代左右,我曾去过一次厦门,但主要是为了见见母亲的亲戚,因行程比较仓促,对厦门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
从前我曾听母亲提起过她在鼓浪屿读书的往事,对她而言,那座小岛应该承载了她许多的回忆。一直以来,我也想过要画一些与福建有关的题材的作品,但因为我几乎都没有去过福建,对那里的一切都很陌生。2015年左右,李忆敏馆长组织了一次写生活动,邀请不少北京画院的老画家到厦门写生,我也在受邀名单中,以此为契机,我再次来到了厦门,并用画笔记录下鼓浪屿这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小岛。
我们这一批画家到了厦门后,被安排住在鼓浪屿,印象中,我住的酒店是一座看上去十分讲究的别墅,房间的布置应该是特意还原了旧时主人的起居风格,除了床和桌椅,还用了一些旧时的收音机、烟灰缸等摆件,那一物一景,都促使人们去想象在那个远去的时代里,一些鼓浪屿人的生活场景。为此,我还特地将那个房间画了下来,并将那幅画取名为《往事只能回味》。住在鼓浪屿的那两三天,我并没有太多游览时间,将行李放下后,就直接带着画具、走出酒店大门开始素描,因此对鼓浪屿有了更多的了解。
正因为这次经历,对于李忆敏馆长之前办画展的提议,我心中渐渐萌生了一些想法,这次写生活动结束后,我并没有马上返程,而是选择在厦门多待几天。我特意向人打听,是否有能够欣赏到鼓浪屿美好景致的酒店,最终问到了一家在鹭江道沿线的酒店,我专门定了酒店里景观最好的那个房间,进去后果然看到被海浪所围绕的、全景视野下的鼓浪屿全岛,我决定在此创作一幅鼓浪屿主题的画。然而创作的过程中还是发生了一些插曲:李忆敏馆长为我们安排了送别晚宴,但回到酒店后我突发急性肠胃炎,当晚高烧40度,情况属实有些糟糕——毕竟我是为了画画才定了这个房间。后来李忆敏馆长过来看望我,让我先好好休息,但我感觉自己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坚持在房间里继续绘画,最终完成的画作就是那幅《妈妈最后的回忆(鼓浪屿)》。
上世纪30年代,幼年庞均(左二)与父亲庞薰琹(左一)、母亲丘堤(左三)以及姐姐的全家福。其父母分别留学法国、日本,均为中国第一代油画家。母亲丘堤曾在鼓浪屿读书,之后,无论身处何处,都眷恋着鼓浪屿。
为母还愿办画展
2017年5月20日,我在厦门中华儿女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展出六十余张画作,用了五个展厅来布展,规模应该算是我在大陆所办的画展中第二大的,展出的画作中自然也有那幅《妈妈最后的回忆(鼓浪屿)》。我在创作时,总回想起与母亲最后的相处时光。那时,她因为第三次心脏衰竭住进了北京的协和医院,我每天都去医院陪伴她。有一天,她突然精神很好,对我说,她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故乡福建,还有她记忆中的鼓浪屿,四周都是大海,天气总是格外晴朗,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我在一旁对她说:“好啊,那你赶紧好起来,我带你回老家看一看,我也没有去过福建呢。”
然而就在那天半夜,我在家里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告知我们母亲情况危急,要家属准备些衣物赶快过去。我们到了医院后,发现母亲已经从大的病房转到了小病房里,她当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嘴上还盖着一块白纱布,看到我和父亲、姐姐都在身旁,她突然很着急地想要开口说话,可是说不清楚,只发出了呜噜呜噜的声音。我赶忙对她说:“你不要这么吃力了,好好休息,我们都在这里陪你。”听到我说的话,母亲渐渐安静下来,看上去就好像睡着了,可没过几个小时,她突然睁大了双眼,医生连忙赶来急救,最后还是没有办法。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突然恢复精神的母亲,可能就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她与我最后的对话,就是关于鼓浪屿。
显然,如今的鼓浪屿及周遭环境肯定跟我母亲那个时候所见的有不小的差异,尤其是随着旅游热,岛上多了不少服务旅游的街道,售卖各类小吃或纪念品,然而我在创作《妈妈最后的回忆(鼓浪屿)》这幅画时,既有我所亲眼看到的鼓浪屿景致,也包含了我根据母亲的回忆所想象的那个鼓浪屿,比如从色彩上,我描绘的天空和大海都是蓝蓝的,贴近她记忆中的模样。当画作完成时,我感觉自己似乎因此与这个地方产生了一种精神上、或者说血脉上的联系。之后我与李忆敏馆长商量到厦门办展的事项,他听完我们家的这段往事非常感动,因此决定将其作为画展的主题。开幕式上,李忆敏馆长还送给我一张1958年的厦鼓轮渡旧船票,在厦门的这场画展,似乎为我母亲与鼓浪屿的故事落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庞均油画《琴岛花园别墅的阳光》。
艺术需自己探索
因为举办画展的缘故,我在厦门多逗留了几日,厦门中华儿女美术馆还策划了“东西均——庞均鹭岛三日论画”系列学术活动,三场活动的主题分别是“论技:油画技法与色彩研究”“论理:油画的创作表现与民族化”和现场创作一幅175cm×175cm的油画作品。其实这些活动更像是开班,由厦门中华儿女美术馆的工作人员组织报名,不仅有厦门艺术院校的学生,还有本地一些专业画家,借此机会我得以同厦门画坛的朋友们进行互动。
我的父母亲都是画家,但他们从来没有教过我画画,尤其是我父亲庞薰琹,他反对为自己孩子的艺术创作指定具体的方向,如今我愈发理解他所说的意思,艺术的道路是个人自己探索出来的,学校只能教授基本的技术,无法培养出艺术。就中国的绘画来谈,我们的传统是水墨画,而油画属于从西方引进的绘画形式,中国的油画史从20世纪初为开端,迄今为止差不多一百多年。徐悲鸿和我父母属于第一批到外国留学、学习绘画的艺术家,他们本身具备深厚的文化底蕴,同时又在国外接受了艺术的熏陶。
1931年9月23日,我父亲和陈澄波、周多、曾志良、倪贻德在上海成立了决澜社,他们的出发点是探索和发展中国油画艺术,关于绘画艺术的主张,就在他们的那份《决澜社宣言》里,比如“我们承认绘画决不是自然的模仿,也不是死板形骸的反复,我们要用生命来赤裸裸的表现我们泼辣的精神”“我们厌恶一切旧的形式,旧的色彩,厌恶一切平凡低级的技巧,我们要用新的技法来表现新时代的精神”等等。要知道,他们那时才25岁,就能提出这么鲜明的主张,他们那时并没有像现在有这么多的娱乐消遣,老一辈的艺术家就是一心一意埋头在艺术创作,他们年轻的时候在画些什么,讨论什么话题,对艺术创作都有过哪些探讨,我都曾见证过,所以要说我父母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让我有机会接触到那些第一批的艺术家们,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在绘画艺术上的创作。
自2017年到厦门举办个人画展之后,我就没有再去过福建了,主要是我今年已经八十七岁,出行方面确实不太方便。其实我从小跟着父母在大陆不同地方生活过,也曾到香港教过十来年的书,后来在台湾艺术大学授课,虽然我目前长居台湾,但我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再到福建走一走,因为那些艺术展览和交流,福建对我而言不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