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台海》杂志记者 刘舒萍 卢燕
什么叫办桌菜?在美食家蔡澜眼中,是一群吉普赛流浪式的厨子,去到哪里,做到哪里。在他看来,办桌菜的标准是要老土,愈土愈好,一加新派菜肴,就失真了。老土菜有它的好处,那就是真,不花巧,不做作。
真正决定一桌办桌菜是不是上乘,必得请一位深藏内功、手艺过硬的总铺师(又称为“办桌师”),相当于现代餐饮业中的行政主厨、料理长。
犹记电影《总铺师》在台湾创下高票房的好成绩,戏里菜色千变万化,引人入胜。电影《总铺师》重现了台湾早期的办桌文化,也突显了现代社会在速食手段中,逐渐失去的古早味和人情味,而在大陆,千百年来的美食料理,也正在改变,食物的功能不再只是吃饱,它也是一种艺术和文化的传承。
办一桌澎湃的好料
席开百桌,千人同贺的场面也不少见。当天,记者造访的这场是一场婚宴。上午10点多,提前过来的客人与主人道喜后,找个位置坐下、互相闲谈着,与之氛围相反的是后厨的忙碌与紧张,每个人各司其职,忙碌但井然有序,总铺师紧盯全场、冷静指挥调度。棚子里弥漫着各种香气,让饿着肚子的我们愈发饥肠辘辘。
在这里,眼睛能看到食材新鲜度。主人林阿娘告诉《台海》杂志记者,所用的食材都是当日现买现用无库存,龙虾、鱼、鲍鱼都活跳跳送到现场,大家都一目了然,这就是传统办桌与餐厅饭店最大不同之处,也是选择传统办桌的原因之一。
随着开席时间越来越近,后厨忙碌的手速也随之慢慢加快了。办桌菜还讲究上菜的仪式感,听到鞭炮齐鸣,总铺师就知道要上菜了。一道道美味佳肴端上桌,还能感受到料理刚出炉的热气,这是在办桌时最让人期待的时刻。
早期,办桌是汉人生活中一件特殊性的饮食大事,不仅参与者众多、仪式繁复,更因为菜色丰富多样,因此筹备不易,故而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来准备。
俗语说:“十日前,八日后”,指的就是早期办桌前主人家的准备工作与善后。以婚宴为例,主人家(男方家)通常得在半年前,根据男女双方的八字,择日订好迎娶与宴客的日期,当主人家确定宴请的日期后,经济富裕的家族可能会委托菜馆的厨师到府外烩,如果是一般家庭,就会拜托村里厨艺较佳的人来担任总铺师。
设宴前,总铺师得先与主人家商量可用的食材与菜色,确定菜单后,由主人家负责材料的准备。由于早年没有瓦斯炉,大部分人家里可用的灶只有一个,所以通常要在一周前用土砖泥料砌好土灶,因为得等土灶干硬之后才能使用,从砌好到使用,就要花好几天。搭土灶也象征着起灶,闽南语中意味着一个新家庭的成立。所以,搭建前,还得挑好良辰吉时和方位。
除了办席事宜外,主人家也得先向请客的对象提出邀请,通常是在设宴前两三天,以口头方式告知亲朋好友。有趣的是,到了请客当日,受邀者不是故意姗姗来迟,就是待在家里“装客气”,不随便赴宴,要主人家派人三催四请后才前往。
林阿娘告诉《台海》杂志记者,早期宴客当天,主人家会派男丁到左邻右舍去借桌凳,因为嫁娶时所需要的桌凳都是相互借来借去,所以每户都会在自家的桌凳下面写名字或标上特殊记号,以免归还时弄错。正因为要到处借桌凳,有些客人干脆就扛着自家的桌椅赴宴。
今日的办桌文化里,早已不复见早期在旁端盘子、打杂的邻居,取而代之的是负责各个领域的工作人员,总铺师像是团队执行长。有些工作人员是临时工性质,也有固定班底,长期与总铺师搭档,也由于长期合作的关系这些人员和总铺师默契十足,具有相当高的工作效率。
作伙来办桌
在过去,喜宴通常是吃中午的,主要是方便远道而来的客人,不用摸黑回家。尽管现在路灯随处可见,但不少农村还保留着中午吃桌的习俗。回忆起童年时跟着大人吃办桌,同安总铺师陈志伟表示,自己从来没好好坐在红布圆桌边,老爱跑到棚架下看大厨办桌。过去,在很多长辈的认知里,学得一门手艺,至少吃穿不愁。
十五六岁起,陈志伟就跟着同村的乡厨一起四处跑流水席。一开始并没有所谓的工钱,顶多就是从主人家那边赚些烟酒。而自己的学习,并不像饭店抑或学校,一步步按部就班地学。所谓“学习”,用陈志伟的话来说,全凭“观察”而来。一开始从烧火、洗碗、打桌、切菜、顾蒸笼等基本功做起。诚如他所言,“没有绝对的师傅,所以一定要很用心”。
很长一段时间,陈志伟跟着师傅跑遍同安大小村落,婚丧喜庆、春酒尾牙、庙会庆典、庆生、入厝等,他们烹煮的一道道办桌菜,成为亲朋好友左右邻居相聚、互通有无、交流感情的重要载体。
现代人认知中的办桌文化逐渐定型,与一般餐厅宴席最大的不同在于,它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参与。从前置作业如场地的选择、布棚搭建、厨房锅灶以及用餐桌椅摆设、规划菜色与挑选食材,到现场烹煮、出菜顺序和动线,甚至结尾的善后等等,都由同一团队完成。
看着陈志伟准备婚宴办桌,从现场蒸笼不断溢出的热烟、此起彼落的“笃笃笃”切菜声、师傅娴熟地从油锅捞起炸物的身手,过程宛如一场迷人的料理大秀,陈志伟在紧凑的节奏中指挥若定,身经百战的他显得从容,指着工作团队自信地说道,“这些人都是老师傅了。”有的负责切菜,有的负责处理海鲜,有的负责处理肉类……
陈志伟的团队,由四个厨师组成。每个人都有至少10年的办桌经验。但除了陈志伟外,另外三个并非专职办桌师傅,平日里都有自己的工作,办桌只是他们的兼职。陈苗平日里是工厂的保安,碰上大型的流水席,他才会请假过来帮忙。
由于交通便利,很多菜色都可配送,较于过往,总铺师的门槛降低了。陈志伟告诉《台海》杂志记者,现在仅丙洲村就有四五家接流水席的办桌团队,很多学徒,学个两三年,就自立门户,开始单干,师徒变成竞争对手。陈志伟坦言,现在从事办桌,虽然竞争大了,但机会也多,能改变的空间也有所提升。
但由于处于不同世代,师徒在办桌菜的制作上,难免出现不同意见,包括在摆盘上、瓷器的使用上、菜色的开发上,老一辈的师傅更注重对传统的坚守,而新生代则更为注重创新。陈志伟告诉《台海》杂志记者,过去办桌菜色基本一成不变,现在可变化的空间大了,大家对新事物的接受度提高了,这为自己尝试新菜色提供了更多可能。而这样的变化,也能更好地引起年轻世代的共鸣,并参与其中,从而感受到浓郁的闽南办桌文化。
蕴含诸多学问与礼数
“办桌文化里,一场完美的办桌飨宴,除了完善的食材及分工的帮手外,总铺师更是整个办桌活动里的灵魂人物。办桌不只是把佳肴美味搬上桌,其中蕴含着诸多饮食的学问与礼数。”台湾美食作家黄婉玲为寻回逐渐消失的古早味办桌菜,花了12年时间寻访古早办桌菜。
已故总铺师林添盛人称“台湾办桌祖师爷”,是全台唯一办过天子宴的总铺师,他之所以会进入办桌业,是因为家境不好,加上父亲也从事该行业,所以被送去学艺。当时想要学做菜,首先要先掌握三项技能:第一,学会杀鸡、鸭、猪、羊等;第二,学婚丧喜庆时的各种礼俗;第三,学食物相克和急救的方法,包含药方等。学会了这些规矩,底子打好了才开始学下一步,且要另外拜师,这时才是真正地学做菜。
林添盛常常告诉二儿子林明灿,做办桌菜,不仅要达到五味调和的标准,还须顾及菜色所符合的意义,避免禁忌等。蕴藏在料理内的古早礼俗也不可马虎,若逢新居落成,第一道菜会准备鸡汤,象征“起家”,鱼则放在最后,因鱼尾强而有力,有“愈来愈旺”的寓意;而丧礼的“封肉”多为三角形,因为一般屋子有四个角,家中有人过世代表缺了一角,所以要切成三角形。
一个成功的办桌师需要长时间经验的累积。在40多年的办桌生涯中,林明灿时刻谨记父亲教诲。林明灿告诉《台海》杂志记者,作为一名总铺师,找到干净的水源也是很重要的,因为办桌不像在餐厅有固定水源可以用,加上场地大部分都选在室外,可能会面对许多不确定的因素,甚至对于排水、电等都必须要考量到;总铺师除了进行烹调外,还要掌控全局,做好食品卫生的把关,毕竟提供安全卫生的美味佳肴让宾主尽欢是最重要的事。
办桌给人的印象是:“鼎灶路边摆,酒席沿街设”。因为是就地起炉架锅,对于炉火和热锅都要特别注意,尤其是风和风势,如果判断错误,恐怕会造成炉火不集中,以致菜肴无法完全烹熟,或者油锅及整叠蒸笼被吹倒;烧烫切伤是办桌人员常见的职业伤害。对许多办桌从业人员而言,身上的烧、烫、切伤,都是他们打拼的烙印。
台湾办桌的鼎盛期在20世纪80年代,一直流行到90年代。之后大型婚宴餐厅兴起,马路不让搭建,只能改到活动中心等场地举办。慢慢的,办桌的人就少了。为了延续生意,很多总铺师纷纷引进火锅、生鱼片、烧烤等简易料理。林明灿不为所动,坚持一定要办古早味的办桌菜。
现代人办桌已不像以往农业社会那样,须耗时费力地准备,通常只要设定好宴请的类型桌数与价钱即可。通常办桌与主人家谈好日期、地点、价位、菜单与人数后,就着手进行。如果吃中午的宴席,更是得清晨三四点就出门到市场去采购,虽然大多数食材会有相关业者送达,但有些材料还是得亲力亲为。目前大部分的宴席都在晚上举行,所以准备起来可稍微从容些。
菜尾汤不是剩菜馊食
“以前人办桌,左邻右舍不管多忙,都会主动来帮忙,若是红事,大家热闹聚在一起磨米、搓汤圆;若是白事,则在主人家门前铺草席、缝孝服。办桌结束,主人家除了挨家挨户送汤圆答谢,更会热情招呼总铺师仔吃菜尾,叮嘱一定要呷饱再走。”林明灿怀念旧时的菜尾文化,他说,菜尾汤里什么都有,是小孩子的最爱。
什么是“菜尾汤”呢?筵席中剩余的菜或食材回收,倒入大锅里,再加些青菜,如大白菜、花椰菜等,煮成更大一锅的杂烩汤。据了解,过去,主人家会将总铺师煮好的菜尾汤放入桶盆中,请亲友们到处送菜尾汤给帮忙提供物品与人力的亲邻们,并且要边送边说好话来答谢。
通常来帮忙的每户都可以得到一大脸盆的菜尾汤,有不少人喜爱其特有的综合味道,这道菜也成为当今不少老一辈人难以忘怀的好滋味。通常这盆汤至少要两天才吃得完,因此很多人都乐意去帮忙。后来,环境变迁加上人们更注重饮食卫生,几乎没有人肯再打包菜尾,菜尾汤就成了大家怀念的佳肴。如今,精明的商家将菜尾引进餐厅,用新鲜食材制作菜尾汤,为了模仿从前宴客剩菜残羹略带发酵的酸味,菜尾汤多用酸菜来调制。
不过,台湾美食作家黄婉玲却告诉《台海》杂志记者,大家一直以为“菜尾汤就是剩菜、馊食”,其实从坊间卖的菜尾汤中,真的会让人有这种错觉,因为他们胡乱将各种菜随便加入。
“现在的办桌菜色,想做成菜尾汤还真的难了!早年办桌宴席上,总会有白菜卤、红烧羹、五柳枝、封肉、酸菜排骨汤、萝卜猪肚汤,这几道菜总铺师都会多做一点分量,在宴席后留下来做结菜尾。”据黄婉玲介绍,菜尾汤里不可以有海鲜,更不能有炸物,当然也不可能有炖补的药料,因为这些都是得送还主人家的菜,当然这些料在菜尾汤内,味道也非常不适合。在结菜尾的过程中,需要大量的白菜、扁鱼酥、爆香菇、酸菜、爆皮、炸鹌鹑蛋。这道菜的成功之处,在于将六种独立的菜,和谐地融于一锅,煮出融合的香气,而不是将所有材料放大锅煮。
而今,每逢筵席尾,还是有很多人拿着塑胶袋打包剩下的菜肴,回家后还可为下一餐加菜。其实,从现代人的饮食条件来看,大可不必如此,但是每当吃完办桌,先民们勤俭的习性仿佛又复活了,这应该算是始终未曾改变的办桌文化吧。
精致化提升办桌层次
传统办桌算是无固定雇主的一种行业,景气的好坏往往决定宴席丰盛与否,甚至举办与否的重要关键,加上如今,宴客多选在假日进行,也使得办桌生意有假日与非假日上的落差。有的人看得很开,直言有订桌就接,没订桌就休息,“其实每一个行业都有竞争,像我们做吃的产业都是以口碑做行销,只要你的口碑做得很好,应该都不会受到影响,所以要靠自己去开发一些新的菜色,要跟别人不一样,你自然就有办法生存。”拥有20年办桌经验的阿福师如是说。
在寻访成功转型的总铺师的过程中,台湾老师向记者推荐了台南的汪义勇。汪义勇有南台办桌天王之称,也是台湾唯一接受Discovery节目采访的总铺师,从事外烩工作超过40年,致力把传统办桌菜色精致化。在他手上,家里的办桌产业几经调整,他以豪华空间、高级餐具、坚持台菜古早味三大创举,成功提升台湾办桌层次。目前旗下共有十位主厨,固定员工约八十人,加上约聘员工,全集团约三百人。
在20世纪80年代,当许多外烩宴席还是用三角式屋顶搭棚时,汪义勇的办桌团队就已搭起椭圆状的顶棚,场景以红、白两色为主要基调。场内以典雅的白色桌巾,取代红色塑胶布,用有靠背、椅套的椅子,代替硬邦邦的圆凳;每个餐桌上还设有中式圆转盘,方便客人取餐;放眼望过去,空间感显得比较舒适宽敞。
每到夏天,艳阳高照的棚架就像是蒸气烤箱,为了让客人能舒适地享用美食,汪义勇找来冷气业者洽谈,在外棚架里放置移动式冷气。另外还改装两辆车做行动房,车内包括油烟机、瓦斯炉、冰箱、电风扇、锅碗瓢盆、回收桶,一应俱全,不用担心油水、剩菜污染环境,也可让团队在办桌场地过于狭小时方便作业。
不能一味求快求新
“古早味的办桌手续繁琐,现场有一个大炉子烧着高汤,远远地就可以闻到一种特殊的香味。我喜欢走过去看,因为那是一种艺术。如果是中午吃,凌晨3点就开始动工了。现在的办桌,有中央厨房,中午吃的话,厨师大概上午10点多才会动起来, 且只有解冻、蒸、炸,没有炒,闻不到任何香味,办桌味消失了。”儿时的办桌味令黄婉玲回味再三,而现实却让她很失望。
为了找回办桌大菜的古早味,黄婉玲不断地访问办桌老厨师,最终汇总成《总铺师办桌》一书,她视自己的台菜传承之路为“台菜复兴运动”,透过写书、演讲、办活动,以语言和文字介绍台湾菜色的历史、典故与文化,甚至借由电影《总铺师》向年轻族群发声。
“这是多年前的想法,现在完全失败了。5年间,我教了800多堂课,我发现没有人愿意认真学,总希望一堂课就可以出师,他们不像古早时期的人,会慢慢来、慢慢学。时代变了,办桌菜势必变成少数人的权利。”黄婉玲更是直言,办桌势必将走入历史,“最近,看到台菜蓬勃引人注意,但荒腔走板的菜色充斥市场,让我心中为之一痛,不禁思索,老台菜会因此更为蓬勃,还是会消失于历史深渊中?”
美味需要时间的沉淀,但现代人求新求快。经典的办桌菜因为做工复杂、耗时耗力,很多人都不愿意做了,不肯在分秒必争的办桌会场,花几小时在每道特色台湾料理上。以布袋鸡为例,得先料理排骨、芋头香菇等八种食材,再把备料放进去骨的鸡肚里,光蒸煮的时间就要花掉一个半小时,还得控制火候,要让煮出来的每种食材熟度、味道都一致。
不愿意花时间,一旦求快,口味上就不好吃了,消费者就不要了,“恶性循环之下,办桌势必要走入历史。”黄婉玲说,有时候自己会面对一个窘境,教一个作法时,学员就会连番提问“我能不能换材料”“能不能换个作法”,在她看来,一开始就没有静心学习基本功,而一意只想改变,让上课过程感觉很吃力,“我常认为,学会一道菜之后再精准制作几次,然后才求升华、改变都不算慢,而不是一开始就胡乱创造,如此根本没有来上课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