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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有兵:我是农民工记录者

来源: 2021-01-14 11:49



《工间休息》
2011年1月5日,广东省东莞市。电子厂的农民工在更衣室进行工间休息。车间是无尘室,上班时站立在岗位工作,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有10分钟休息时间。


文/《台海》杂志记者 刘舒萍 图/占有兵


1995年12月,也就是离开部队回到家的第7天,占有兵坐上了开往广州的列车,这年他22岁。开往广州的那趟车,是占有兵打工的起点,列车驶过武汉,穿过长沙,过了衡阳,就进入广东境内。此后,他先后在深圳、东莞两地的多家工厂打工。
获得第一份工作,和他当兵的经历有关。当时他花5角钱买了两个馒头充饥,沿着工业区的马路,一家工厂接着一家工厂查看招聘信息。有个大酒店招保安员,在酒店后院的停车场,一口气做了102个俯卧撑的占有兵从近100名求职者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一名保安员,每月工资450元,100多人住在一个大房间。
2000年,占有兵到东莞市长安镇的一家大型电子厂担任保安主管,也是在这里,因偶然的机会,他尝试帮工厂内刊拍照,接触了相机,从此再也没有放下。2002年,占有兵买了自己的第一部相机,用那部二手尼康F601,拍过100多个胶卷;2006起,他开始关注打工生活,关注同事,关注工业区的鸡零狗碎,关注自己打工所在的东莞市长安镇。
“14年来,我拍摄了100万张图片,收集了500多斤照片,做了110多本与打工相关的手工书,还在不断地拓展各种可能,围绕着‘打工’,我坚定地进行着探索。我将自己从2006年开始所拍摄的中国制造业农民工系列影像,归纳为自我身份认同下的社会纪实专题摄影实践。”占有兵坦言,最初出来打工就是为了赚钱,回老家建房子,娶妻生子。为了生存,他炒过老板鱿鱼,也被老板炒过,在酒店、玩具厂、电镀厂、电子厂干过,睡过工地和草地、住过集体宿舍、自学过无线电维修、开过小商店,也曾设想当一名行政总监、高级主管,所以去读了MBA(工商管理硕士)。可以说,他镜头下打工者的生活,他大都经历过。因为经历过,所以懂得,因为懂得,所以理解。他的公众号上经常有人留言说,看完想起了自己的打工生活,因为感同身受,有人写了一千多字的回复。
每当春节和暑假来临,占有兵都会到汽车站去,看看乘车的人,看看那些在两地像候鸟一样移动的打工者和孩子们。回忆打工生活,占有兵直言,打工生活是不安定的,是摄影改变了他的打工轨迹。2012年,因为对摄影的坚持,39岁的占有兵离开了工作12年的工厂,到媒体工作,现在是长安融媒体中心的一名记者。他的户口也以艺术家的名义迁到了长安。
2014年,占有兵出版了《我是农民工——东莞打工生活实录》一书,十万字打工实录,跨十年真情告白,呈现的不仅是打工者的日常生活,更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切面,从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痛苦、压抑,也能感受到快乐、甜蜜,感受到潜藏的理想、希望和坚韧,“很多次,为自己拍到了最重要的图片而激动;很多次,为找到一些打工物证而兴奋;很多次,为顺利书写而失眠;很多次,为得到老师们的肯定而喜悦;很多次,为了跟踪记录同事们的生活而忘了一切;很多次,因为拍摄、采访、录像被不相关的人干涉赔笑;很多次,想放弃又心不甘;这一次,让很多次都成为历史 。”占有兵说,人的一生中,最大的困难是战胜自己。只有不断地突破自己,超越昨天的自己,才能走得更远。
“摄影,让我打开了更开阔的眼界,让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带领我走过又长又远的路,远到赴美国展览,也到全国各地参展。很多地方,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可以去。”至今,占有兵仍在坚持观察工业区的变化,记录和关注农民工这个群体在城市谋生的故事,他说,自己把每一次拍摄机会当成最后一次,穷尽脑袋里所有想法。


1>《女工郑婷》
2012年6月18日,广东省东莞市。手袋厂的女工郑婷来自广东省湛江市,19岁的她已经做车工3年了。
2>《吃晚饭》
2012年2月13日,广东省东莞市。 工厂的大门外就是杂货店,下午下班后,打工者们边吃快餐边看电视,然后再加班。
3>《工友聚餐》
2009年11月12日,广东省东莞市。出租屋内,已经怀孕的女工准备辞工回内地,她邀请工友们到出租屋聚餐。


从拍摄舞台到记录人生

《台海》:您的第一台相机是什么时候购买的?
占有兵:2002年,在网上买了一部二手尼康相机,用那部尼康F601我拍过100多个胶卷。2005年,我报名参加摄影函授学习,2006年,买了第一部数码单反相机D70S,也是二手买来的。拍摄分两种,无意识拍摄与有意识拍摄,最初是无意识拍摄。看到哪里人多就去拍,工厂客人来访拍一下,员工活动、会议、企业文化等也拍一下,主要用于满足内刊之需,这种影像也还有一点价值。2006年以后,刚好是博客兴起的时代,我就把打工生活发到了博客上,引起了很多老师的关注,他们问:“你拍的影像怎么和他们距离这么近?”我说,“我本来就是打工的。”他们给了我很多指点。
《台海》:我是从《工间休息》那张作品开始认识您。当时您参加了台赛,这张是打工系列中的一张。介绍下照片背后的故事 。
占有兵:这张照片流传得很广,大部分人是因为这张照片而认识我。拍这张照片时,我在电子厂上班,是一名保安主管,一次跟其他部门联合进行安全检查,跟着进入车间,平常不让带相机进到里面。电子厂的车间是无尘洁净室,进入车间必须穿无尘服,戴上手套和口罩。大家都在换衣服,我觉得这个场景这么难得,要把它拍摄下来,连续拍了4张左右,其中有一张,有一个人刚好回过头来。过去选照片,我是回避被拍摄者直视镜头的,感觉对方盯着镜头好像变得生硬了,觉得抓拍就要自然,不能被拍摄者发现。2011年,我投稿参赛,在选照片的时候,一时没有找到不盯镜头的那图,就用了这张盯镜头的图。再后来,这张盯着镜头的《工间休息》,把我这个农民工摄影师带去全国各地,去领奖,去展览,去做讲座。
刚开始学摄影时,你记了很多法则,觉得它牢不可破,当你拍了很多照片,或者说经过更多深思熟虑,阅读到更多影像方面的理论后,你会发现知识不是这么用的,它只是在特定的场合下有效。放开手脚,影像将会更加多元。当你的影像认识到达某个阶段,你可能觉得影像空间需要更多隐喻,或者明显符号,让影像更具张力。 
《台海》:您比较喜欢近距离观察拍摄对象,遇到拍摄者回避镜头的情况,您会怎么处理?
占有兵:如果是工作照,要求一定要拍到,我会同人去沟通;如果是我的打工系列,我不会刻意要求,是可以放弃的,当然,条件允许下,尽量把它拍好。我使用过多种镜头,从24mm镜头用到200mm镜头,现在50mm和28mm两支定焦镜头是我最常用的,偶尔用下35mm的镜头。拍摄时,抱着每个人都是普通人、对事情的好奇、对人友好的动机去拍,大多数情况下问题不大,但如果抱着好像偷了别人家东西的感觉去拍照,就很容易结怨。
《台海》:拍摄过程中,是否经常会被驱赶?
占有兵:在工厂门口发生了很多次。2012年左右,我在工厂门口的马路上拍照,一下来了6个保安,把我围在中间。 有一次,被按在地上,挣扎着要起来,又被按下去。还有一次,为了拍摄厂里招工,我先从远处拍大景,然后越凑越近,凑到招工者与求职者之间,结果就被报警,送去派出所。 后来解释清楚了,与他们也成为朋友,可以随意进出拍摄。
《台海》:您当过保安,跟他们沟通时会不会有一定优势?
占有兵:当然有优势,我了解这个行业,知道如何跟他们打交道,遇到蛮横不讲理的就没办法了。 现在,我被人在马路上骂的机率大概是两个月一次,以前是一个月一两次。开开心心出门,被骂了,挺影响心情的,心情起起落落。
《台海》:那又是什么让您坚持下来?
占有兵:因为反复在不同阶段被不同人鼓励。给报纸投稿,像长安集团快讯、长安报、中国摄影报等报刊,有不少被采用了,参加一些影赛也有获奖,东莞当地对斩获中国摄影奖等大奖,也有一定奖励,镇上、市里都会有奖,让你感觉外界还是很认同你,自己做的事情还是有价值的。另外,现在社会急速发展,有些变化就发生在你的眼底,您不可能对这些变化熟视无睹。如果不拍的话,心还是会不甘。



《劳动密集型时代》
密集,是资本最理想的状态,可以最大限度地提高投资回报率。密集,是生产线上产品的状态,也是打工者在工厂内的生存状态。但密集,让农民工成为生产线的附属部分,马不停蹄地加班,源源不断地出货,长时间在相同工序上从事重复的劳动,当青春耗尽时,农民工也丧失了社会适应能力。
令人欣慰的是,从2008年开始,很多大型的劳动密集型三来一补企业逐步搬离中国,一部分农民工利用掌握的技术和经验,创办中小企业。这些中小企业的产品,填补了外贸市场的一部分空缺。另外,更多的中国本土企业迅速成长,中国制造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农民工也有了更多的就业选择。 
在劳动密集型时代,每一个密集的细节,都是打工生活的存证。


既是亲历者,又是观察者
《台海》:在您看来,什么才是好的照片,您比较在意的是哪一点?
占有兵:照片还是要有情感,要让不同的人观看后,都会产生共鸣。有一种影像属于生物性审美,日出很绚烂,霞光很美,构图很玄乎,不过,抛开色彩和形式,就没东西了。而具有情感的影像,越是与时代渐行渐远,好像它的力量越来越大,重要性越来越强,就好像电影镜头一样,我们总是想着看看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样子,想看看深圳还是小渔村时是什么模样。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拍的影像里,类似于新闻性和冲突性的特征是比较少的,如果是新闻的话,一般是员工跳楼、工厂罢工,我拍的是生活的常态,如何工作、如何吃饭,如何面试,如何在工业区附近生活下来。
《台海》:以您所在的长安来说,大概拍了多少个工厂?
占有兵:好几十家。刚开始拍自己所在的工厂,慢慢地,接触的人越来越多,种类也越来越多,制鞋、制衣、五金、塑胶、模具、光膜等等,都拍过。很多人我都留了联系方式。
《台海》:您既是亲历者,又是观察者,据您观察,打工者这个群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占有兵:变化还是非常大的,我是1995年出来的。上世纪90年代,走出来是一个不简单的事。首先是路费就难倒了一批人,为了能走出来,山村的农民卖猪卖牛,有的从村前借到村后,几乎所有的亲戚都借遍,才能凑齐盘缠。所以,无论工厂的条件多么差,你一定要生存下去,至少要挣够回家的车费。
其次是信息不灵通,没有电话,没有报纸,电视中的消息也少得可怜,更不知网络是何方神圣,走出来无异于“摸石头过河”。能不能在异地生存下去,自己也没有信心,只有凭着勇气向外走。抱着一种管他生死,只要能在外面过得比之前好一点的赌博心态出去。
那个年代,还是工厂招工少、找工作的人多的时代,要招5名工人,门口会来一两百号人,工厂明确规定只要18岁到25岁的年轻人,且很多岗位要求是熟手。“老天,保佑我找到工作吧!”每个打工者的心中,不知道默默地念过这句话多少次。2006年以前,只要是工厂,老板只愁订单,从不愁工人。2006年之后,开始出现招工难的苗头了。2008年金融危机后,一部分工厂倒闭了,从2009年起,工厂一直缺工,直到今天珠三角、东莞制造业缺工的状况一直没有得到改善。
今天,工业区的各厂都挂着招工的条幅,将工资待遇写在招工广告上,缺工仍是工厂最苦恼的事。从前,工厂的招工广告上只有招聘人数,用工年龄限制,对求职者的身高和品行要求等信息,从来不会标注工资待遇的信息。




《打工,何处是家?》
打工,何处是家?
在内心深处,我无数次问过自己。
宿舍是家吗?在工厂打工期间是,离职或被辞退时,不是。出租屋是家吗?租住的时候是,不租时,不是!
打工,何处是家?每当天黑,躺下的地方就是家。家是宿舍,家是出租屋,家是马路边,家是草地,家是公园。家在打工者流浪时的脚下。



打工,何处是家
《台海》:对比你们那一代,新一代打工者有何特点?
占有兵:我们90年代出来打工的,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就是工作的机器,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也没问题,因为我们要赚到更多钱。现在的小年轻不一样,会到广场上玩滑板,在大街上做直播,这些都是我们那个时代没有的东西。尽管工厂也有提供宿舍,一般是8人间,大概四分之一的小年轻选择在工厂外自己租房子。年轻人对财富的观念也在发生变化,提前消费,使用花呗、借呗。
《台海》:今天的年轻群体会焦虑什么? 
占有兵:我上次问一位来自广西的小年轻,他老家有房子,到这里来打工,就想找个女朋友,可是厂里面都是阿姨、大婶,小年轻少。另外,可能因为还没有成家的关系,小年轻想的事情还是比较少,问他长安房价一平方米多少钱,他以为是四五千元、五六千元,实际上是4.2万~4.5万元。今天的年轻人不可能在这买得起房子。如果有两份工作,在工厂流水线上一个月拿5000元,在办公室一个月拿3500元,不少年轻人会选择坐在空调房里。而像我们那一代人,如果工厂钱少,可能不是个好工厂,因为我们拿到的钱少了,意味着年底寄回家的钱也变少了。在我们那个年代,在外面三四年赚到的钱,可能会比家里父辈一辈子赚到的都多。
《台海》:现实中,打工者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占有兵:我们当时打三四年工,就可以在老家建一栋很好的房子,现在,你虽然一个月有4000元,但一年存不到2万元。而现在,乡村建一栋房子,大约20万到40万元。另外一个问题,回到乡村也不适应。“打工,何处是家?”在内心深处,我无数次问过自己。宿舍是家吗?在工厂打工期间是,离职或被辞退时,不是。出租屋是家吗?租住的时候是,不租时,也不是。打工之前的老家是家吗?是,那是出生地、生长地。不是,打工者每年回去一次或几年才回去一次,比住旅馆的次数还少。只有到了退休年纪,城市没有生存之地了,才被迫无奈回去,然后很长时间不能适应。作为农民工,要在农民和工人的身份之间不断地转换。25年的打工生活,我虽然进了城,但回不去村了。而我的兄弟姐妹们还是进不了城、回不了村。公开数据显示,2019年底农民工总量已达到2.9亿人,其中1.7亿人外出务工。
《台海》:您有没有去跟拍过,打工者回到乡村融不进去的专题?
占有兵:没有刻意拍过,我曾经到广东英德的一个村子里,拍过农村淘宝,已经拍5年了,也想做一个纪录片。他们回去后也有一些焦虑,有一位小年轻,出来时是帮别人安装空调,后来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想发展养鸡事业,结果猪肉的价格升起来了,鸡肉的价格跌得一塌糊涂,他说,挣到这么多年的钱,现在亏了,每个月都在亏钱。
从2006年开始系统拍照,一直聚焦群体的追踪,也想知道曾经拍过的人,如今的现状。比如说有一批新疆克尔克州人,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通过当地政府组织的劳务输出,到东莞,后来工厂倒掉了,他们又回去了,我很想知道现状。虽然留有他们的联系方式,但现在的时间和精力不太够。

建一个打工博物馆
《台海》:最近在忙什么?
占有兵:例行的工作采访外,业务时间正在做两个纪录片,一个是关于工业区的,一个是关于乡村的,两个交叉进行。大多还是跟打工相关。
《台海》:动态影像和静态影像之间,区别大吗?
占有兵:拍图片时,我们总是让每一张图像有用,不拍空镜。而在动态影像,瞬间和瞬间的转接是通过空镜来承接的,除此之外,图像只是纪录片的一部分,声音这部分比较难处理。另外,发一点牢骚,我觉得今天的融媒体是不符合社会分工的。亚当·斯密《财富论》中的第一事例就是介绍通过不断细分工序,最后每个人的劳动效率可以提高一万倍。 融媒体发展的大趋势没错,但管理者的管理方式错了,要求每位记者都是全能型记者,这与社会分工是违背的。分工也有一个问题,让工作变得没有乐趣,但产量很大,效率很高,产品稳定。
《台海》:近几年,您怎么会想到去撰写、编辑手工书的?
占有兵:很多时候照片发表后,就与摄影师无关了,特别是网上的传播,照片会被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编辑发表,最终与我的本意大相径庭。手工书可以让图片和文字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从2013年开始至今,我已经做了100多本主题不同的手工书,这批手工书都围绕着打工这个大主题。这些书也被不同的专家、博物馆收藏了一部分。
《台海》:今天您已经不是农民工,拍照时还会有农民工的视角吗?
占有兵:我老婆也还在工厂里上班,我的哥哥、好多家人也都在工厂上班。我没有任何优越感,我觉得自己还在打工。今天,我自己也买得起1000块钱的鞋子,但是我从来没舍得买,我穿的鞋子是49块两双的,我的牛仔裤是拼多多上几块钱买的。生存的危机感一直都在。
《台海》:未来有什么规划?
占有兵:我对自己的定位是做文献记录,因此除了影像,我还收集了实物、录音、录像、表单、证件等资料,恰好东莞正在飞速发展,有一些产业的调整,一些工厂关闭,通过各种方式,买来了几千斤的实物,希望做一个小型打工博物馆。今年1月份,美国康奈尔大学来了一个人跟我谈,希望在他们那建个馆,因为疫情的关系,他们也没有后续的动作。短期内,我想做一个纪念碑式的影像,要么叫打工纪念碑,要么叫中国制造纪念碑,通过不同人在不同生存状态下的头像,展示中国制造的强大。密密麻麻的人头,也意味着每一个人都是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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