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台海》杂志记者 年月
<豆巷村>
豆巷村地处九龙江入海处,是月港古镇的核心区,更是海洋文化的重要历史遗存。这里曾经是福建与台湾交通贸易重要港口,两地往来频繁。小小的村落,留下了千家百姓,不足千米的“篷巷”,曾经商行店铺几十家,其时木板拉窗一拉开,便能做生意。
一位村民骑着摩托车经过容川码头,这座老码头承载了豆巷村人许多回忆。图/林国彰
月港饷馆码头是月港沿岸的七座码头遗址中,唯一的官用码头。图/林国彰
月港龙海造船厂内停泊着几艘小船,曾经技艺精湛的造船师傅在此建造了众多船舶,包括可远洋的大型商船。图/林国彰
春日暖人心。
走在豆巷村的临江古街上,一派静谧。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竹格子和红灯笼,在春煦中,显得喜庆,又不喧闹,祥和、幽远。
老人坐在屋檐下打盹,小儿在街上蹒跚学步,猫依偎在主人的脚旁,伸起一只前足,自抹着脸庞,俨然在洗脸。偶有摩托车突突驶过,那是来给杂货店送货的,打破了古街的安静,也带来新的生意。
每走几步,便会遇到码头。码头,一头连着古街,一头伸向大海,它们时不时地在提醒我,这个小村庄,早在四百多年前,就与世界紧密联系。确切地说,当月港成为明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启航港时,其原点便是豆巷村,月港拥有一百个港口,其中最主要的七个港口,竟有六个在豆巷村。
为什么叫“豆巷”,而不叫别的呢?据说,“豆巷”是由“十八间豆腐巷”简化而来,这个来历,耳朵听来,鼻子似乎马上闻到那阵阵豆腐香。
一公里六码头
要走完六个码头,所费时间不多,因为它们实在太密集了,距离合起来就只有一公里。
溪尾码头、阿哥伯码头、店仔尾码头、容川码头、中股码头、路头尾码头,有序地排列于九龙江沿岸。从码头的密度,便可想象当年月港的远洋贸易有多发达。四百多年前,这里商船云集,繁华甲一方,以豆巷村为原点形成的月港,成为明朝中后期民间唯一的合法港口,也成为明代海上丝绸之路启航港。
而今繁华难觅,但历史荣光依稀可辨。伫立于容川码头,龙海海丝文化研究会会长江智猛对我说起码头的历史故事。豆巷人蔡志发到南洋经商,发财后回到豆巷,小船刚抵岸边,所带的钱财全部掉进海里,只余几枚铜板。蔡志发两手空空,感到愧对留守家中等待他归来的妻儿,尽管已到村口,他却不进家门,直接重返南洋,回去前,他把那几枚铜板悄悄地放在自家的窗台上,以寄托对妻儿的思念。几年后,他又一次携款回到豆巷,这一次,他花钱为月港修建了容川码头。
容川码头是包括对岸饷馆码头在内的七码头中至今保存最完整的一个。住在容川码头旁,七十一岁的老许,从家门陪我走到码头的水闸处,站在水闸旁忆起儿时所见:“我小时候,码头还在使用,有小船出海捕鱼,也有载客和运货的;到我娶妻生子时,码头的船就少了,更大更新的码头建起来了。现在,这个码头,不用了,成了古董。”
淤泥和在淤泥上翻飞觅食的白鹭鸶,这是七码头冬末春初的一景。七码头大部分被淤泥埋住。这是历史上许多港口的宿命,何况月港并不是以天然良港兴起的,它靠的是天时。正如月港研究专家、厦大教授李金明所言“天时大于地利”,明朝之所以选择在月港开放海禁,首要考虑的并不是港口条件有多好,而是闽南人以海为生,非市舶无以助衣食的文化习俗,“明朝政府担心,倘若海禁过严,断了闽南人出海谋生之路,势必造成动乱,危及其王朝统治”。这说明,包括豆巷村人在内的闽南人,天生就是心向大海,敢于搏击大风大浪。
站在七码头上随便哪个码头,放眼所见,江水汤汤,四百年前的一幕幕已随着历史长河向东流。码头安静,很多时候只有风声。
古街古巷古朴民风
作为月港遗址核心区,豆巷村不只拥有六处码头遗址、两处商肆,还有多条古街古巷。
这两处商肆,一处叫港口肆,一处叫旧桥肆。
这两处商肆,旧时店铺林立,商贾云集,有铺商、店贾、牙侩、摊贩、钱柜、交引铺、寄附铺、总房,更有珠宝行、药材行、棉布行、丝绸行、杂货行、箍行、铸鼎行、糖行、丝线行、鱼行、纸行、木材行、茶行。十三行,这个地名由此得来。行走于商肆间,店面已成住家,鼎沸人声早已归静,悄悄然的。
两个商肆虽经同样繁华年代,而今却境遇不同。港口肆位于豆巷村港口至溪尾社,沿九龙江沿岸,全长四百多米。这条古街现在名声很大,因为整治,修出红瓦红线条的明代古街模样,吸引大批游客前来怀古。旧桥肆却隐在深闺人未识,未经大动干戈,只有细细修缮,得以保住老旧真容。两个商肆遗址,刚好迎合两类人,外行的看热闹,内行的看门道。
游客蜂拥而至港口肆时,有些人,却安静而陶醉地流连于旧桥肆。旧桥肆,在西门桥西侧,从五社的篷巷至港口,沿月溪西岸从南到北,全长一千零五十米。其中最令人难忘的是“篷巷社”。
“篷巷社”,这个社名的来历有三种说法,但都与“船”有关。第一种说法,历史上,这里停泊着许多废旧船只,村民用废船上拆下来的杉木建房,形成街巷。第二种说法,这个社在很长时间里,以经营竹篷等船上用具而得名。 第三种说法,篷巷的街厝历经沧桑,全部向南倾斜一二十厘米,百年来虽经历台风、暴雨、地震而不倒,整个形态如迎风不摧的船帆,又称“帆巷”。“帆”与“篷”,字面不一样,但意思相同,而且,闽南语读音一模一样。现在,“帆巷”比“篷巷”名气还大,很多时候,人们只知“帆巷”,不知“篷巷”。这三种来历都与“船”息息相关,它们默契地勾勒出“篷巷社”的前世与今生。
豆巷村八个社,不只“篷巷社”古意悠然,其他社,就社名由来,也可读出悠悠历史。
豆巷村所辖八社分别为豆巷、五社、港口、十八间、溪尾、埭内、下庵和普贤,每个地名都深远而有趣。比如,普贤社旧称浦玄,这与其地理特点有关,这个社位于海边,即“浦”,江海冲积物形成它的所在,势平、地肥、土黑;黑色即“玄”,合起来便是社名“浦玄”,雅称为“普贤”。下庵社的得名与崇敬神明有关,该社在普贤社的下游,两社都奉祀唐广惠王,所以取名“下庵社”。
徜徉在篷巷里,遇到多位鹤发童颜的八旬老人,八十一岁的裁缝先生,身体硬朗、眼睛明亮,他做了五十多年的衣服,而今仍脚踩缝纫机,熟练地穿针引线。
不只在帆巷,在豆巷村的许多角落,我时不时地邂逅白发苍苍但步态稳健的老人家,一位一百零一岁老人向我打招呼时,我不禁感慨自己走进“长寿村”。
长寿的原因有许多,但我以为,豆巷村民长寿与他们受千百年来互帮互助的风气熏陶有关。
就以“五社”为例吧。
你听过“五社抄家计”这一俗语吗?“五社”指豆巷村的港头、码头、篷巷、楼下和牛灶尾,这五个社头,紧挨着,村民和睦相处,常常互帮互助,一社有危难,其他四社村民便抄起“家计”(也就是防护器械)冲出来,挺身相助,因此,人们习惯地把这五个社统称为“五社”,以“五社抄家计”来赞美社头民风之好。
在古街古巷走访,不时有村民热情招呼我:“入内啦,啉茶啦!”我在溪尾码头走访时,得到老黄的热情招呼,便走进他家泡茶话仙,我问他豆巷村有民宿吗?老黄摆摆手说:“没有啊。”他接着说道:“住什么民宿?住我家好啦!”我自然巴不得,与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是我每到一个村庄最希望达成的。很快,老黄腾出女儿的房间,让我们入住。
一村庄三十庙宇
豆巷村不仅码头多,庙宇也多。或者说,因为码头多,所以庙宇多。从码头往村庄里走,首先遇见的就是庙宇,每个码头,必定连接着一个庙宇。除此,村中的许多角落都有庙宇,三步一庙宇。有个微型庙宇,悬在两座房屋之间的空中,村民自豪地说:“我们这座是世界上最小的庙宇!”是不是最小,我无从考证,也不必去纠结,体会村民这份自豪便是。
庙宇多,供奉的神明也各有来头,其中比较大的庙宇有城隍庙、帝君庙、天后宫、水仙王庙。城隍庙和水仙王庙分别供奉城隍爷和水仙王。帝君庙供奉关帝爷,天后宫供奉妈祖,这两位神明,在闽南地区的信仰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水仙尊王,可别以为是水仙花仙子,他可是护佑水上安全的仙人。
从几位神明的身份看来,便知他们备受顶礼膜拜与豆巷村民历史上出海走船关系莫大。
豆巷村的兴起并不只与古月港有关,早在唐宋时期,它已是海滨一大聚落,因为僻处海隅,地尽斥卤,田少人多,地产不足,人们只好出海讨生活,因此,早在一千多年前,航海商渔便成为豆巷村人的谋生手段。
行船走海三分命,古时候,以讨海为生的豆巷村民,出海前,必定会举行简朴但又庄重的祭拜仪式,祈求神明保佑安全。这一民俗在月港时期达到鼎盛,不只本村人爱拜拜,从这里出海的外地商人也来拜拜。所以,豆巷村的主要庙宇,都建于码头边上,一条小路把码头与庙宇连接起来,庙宇正对着码头与九龙江,神明目送海船离去,保佑船和船上的人们一帆风顺、满载而归。
庙宇在村舍中凸显,神明却融入百姓生活中。
现在,豆巷村民出海讨生活的已不多,但祈求神明保护的风气依然盛行,保佑孩子们会读书读好书的文庙更是香火鼎盛。
文庙位于豆巷社里,也在名校龙海二中里,或者说,龙海二中围绕着文庙建起,文庙的出现比龙海二中要早大约四百年。文庙建于月港兴起时,即明隆庆元年(一五六七年),其建筑面积两千六百七十四平方米,建筑配套十分完备,有一堂一亭二署三祠。一堂为明伦堂;一亭为敬一亭;二署为教谕署、训导署;三祠为名宦祠、崇圣祠和乡贤祠。文庙是明清时期龙海的文化教育中心。现存规模已不如当初,建筑面积仅为一千六百七十三平方米,但依然宏伟,修缮保护得好。这座坐北朝南的建筑,由南向北依次为泮池、前庭、大成门、内院、月台、大成殿。大成殿主祀孔子,当地叫他“孔子公”。在龙海二中里,孔子公天天听琅琅读书声,一定欣慰。
对孔子公的信仰,已然超越豆巷村。每回中考高考前几日,漳州各地,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都会来拜孔子公,平日里,也不乏顶礼膜拜者,我多次到文庙,常见那些虔诚的身影。
豆巷村本就是教化久远的村庄,从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竹格子的习俗就可见一斑。豆巷村历史上以经商为主,经商人家多住在沿街的房屋,各户人家便在门前悬挂如另一扇大门的竹格子,格子上贴福字或春联,有的还画一个大桃,有避邪祈福之意。有的竹格子上写有祖籍地,郭姓写“汾阳”,林姓写“西河”……“竹格子”也有来历,据说是朱熹守漳时,为改革漳州的粗野民风而推行的举措,意为“以隔内外,以淳民风”。
追寻唐山过台湾的足迹
月港是唐人过台湾的出发港,三百多年前,大批闽人从豆巷村的几个码头扬帆出海,渡过黑水,前往台湾地区。他们开发了台湾。
因为对月港的祖地情结,数十年来,许多台胞回到豆巷村寻根,哪怕他们的祖籍地并不是豆巷,而是漳州的其他县市,但因为祖先的航船从月港出发,他们也把月港当故乡。比如台湾地区首位获荷赛金奖的摄影家林国彰,他先后三次到豆巷驻村。
“我一直以为,想认识一个地方,就要去住在那儿,一个月甚至半年。陪伴村庄日出日落。”多年前,林国彰就向我表达到月港驻村的愿望。二〇〇九年,他第一次到厦门,先是对唐人过台湾产生好奇,在读了《闽台道》后,他发现九龙江出海口月港是唐山过台湾的焦点,萌生了一定要到实地探访的想法,二〇一二年十一月,梦想成真,我们陪同他造访容川码头、临江古街、帆巷等豆巷最具代表性的古月港遗址,那一次,他对明式屋宅前那竹格子特别有印象,犹记竹格子上写着的“格外春风”四字。“真是古意风雅!”他说。
二〇一四年九月,林国彰又一次前往豆巷村,只不过,这一次,他独自一人慢慢品味月港风韵。他对一公里内竟有六个码头感到不可思议,便一抵达就雇了摩托车先把六个码头跑一遍,然后慢慢地一个个拍过去。只是在江边沼泽地,他太醉心于拍照,崴了脚,肿痛得厉害,但豆巷村的古意风光让他停不下来。这一次,他收获颇丰,打渔上岸的青年、背对帝君庙的赤背老人、吆喝喂鸡的妇人、戴斗笠骑脚踏车的牙医、在堤坝上练车的小兄妹,一一入镜。
驻了两次村,林国彰还是嫌不够,二〇一六年,他再到大陆时,不忘再去豆巷村。前面两次,他总觉得遗憾,看到江中水草蔓长、淤泥堆积,他惆怅地问我:“这如何行船呢?”他难以想象历史上那大江大河以及从月港启航的鳞集海舶,而今却是废河不可渡。所幸第三次驻村,填补了他的遗憾,让他对月港生出更深的感动。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做朋友。”林国彰动情地对我说:“对于月港,可以说从陌生、好奇、认识,进而熟悉。”较于闽南其他港口,林国彰认为月港很有特色:“我认为,月港是古代人;澳头、大磴小嶝是近代人;五通、东渡是现代人。”林国彰总结道:“古意风雅,如久远时代。”
与林国彰一样对豆巷村心怀感动的还有很多台胞,比如黄凌霄——台湾地区航海家,为向海外弘扬辉煌灿烂的中华造船史,他计划打造一艘木制三桅古代海外贸易船,走遍两岸寻找合适的造船者。中华古帆船有四大类型,长江以北的沙船、浙江的乌船、福建的福船和广东的广船。台湾地区古船研究学者认为,福建的福船最能代表古代中华造船成就。于是,黄凌霄沿着福建沿岸寻找福船的造船传人。
二〇一七年的一天,当来到豆巷村走进崇兴造船厂见到郑水土时,黄凌霄决定把造船的订单给这位福船第六代传人,他认为郑水土是建造木质三桅古代海外贸易船的不二人选。
二〇一八年三月底的一天,我在江智猛的陪同下,来到郑水土的家,他正与黄凌霄通电话,激动地告诉对方造船的木材已全部采购回来,过几天就正式动工造船。他还取出珍藏的郑氏船谱给我们看,这套船谱记载了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三七年间,郑氏船匠所建造的运输船、渔船和客船等十六种船,包括船的船主、尺寸及结构。尽管历经近百年,船谱上的字迹依旧清晰,线条依旧疏朗。翻开发黄的船谱,我读到许多特别的造船术语,头秀面(前搪浪板)、内镜(隔舱板)、尾口(最后一道堵板)……何丙仲等文史专家认为,这套船谱为研究福建福船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黄凌霄为这艘交给郑水土制作的福船取名“马可波罗号”。造成后,它将进行环球旅行,满载月港的辉煌历史、灿烂的造船文化及两岸同胞血浓于水的亲情。
本文选自《乡关年月》(厦大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