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台海》杂志记者郑雯馨 图/陈亮
2005年,当还是大学生的陈亮在西安的大街小巷举起相机,拍下一张张市井生活场景的照片之时,他还只是沉浸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喜悦之中,再后来他成为羊城晚报的一名摄影记者,对摄影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他愈发觉得,越是日常之物,越是能够洞察人性和人类生活的状态。于是他将镜头转向西安、无锡和湛江的街巷里弄,捕捉在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场景里,老百姓平凡且热闹的生活,以及伴随城市化进程加速和老城区改造的步伐,逐渐消失的村落、弄堂和传统的生活方式及生存状态。
2013年陈亮从报社辞职,“我想尝试全身心投入去做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那就是用镜头记录我的家乡。”他的这份迫切感源自目睹了故乡东海岛的巨大变化,曾经熟悉的风景正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消失,而年轻一代的东海岛人对这片土地的情感也在逐渐淡化, “人总是很容易遗忘的”,正因如此,照片的存在就是提醒我们,不要轻易隔断过去、现在与将来的联系。十年,是陈亮给自己设立的目标,他用镜头如实地记录下故乡十年的沧海桑田,希望这些照片能够突破时间的界限,对后人继续讲述东海岛的故事。如今已过十年之期,陈亮计划延展“故乡”的范畴,他想往南进一步探索,不仅是雷州半岛,还可能是往地理上的南方这一带寻找新的拍摄主题,他将以自由摄影师的身份,继续用镜头的语言表达观点。
2018年,湛江东海岛,陆盛远在烧稻草,高楼四处建起,这是东山镇镇中心最后一片稻田。
摄影开启新世界
《台海》:您走上摄影之路的契机是?
陈亮:2003年我考上了西安体育学院,考虑到毕业后可能就是成为体育老师或是健身教练,未来仿佛就是一条道走到底了,但心里还是想着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就转读了新闻专业,决心成为一名新闻摄影记者。当时几乎都是自己琢磨,比如主动找各类摄影书籍看,跟一些摄影爱好者交流,当我买了数码相机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西安的钟楼、回民街一带拍照。现在想来,我从那时候起就对日常的场景充满兴趣,可能也跟小时候生活环境有关,因为我从小就生活在热闹的小镇,对那些生活场景都感到非常亲切,后来拍了许多市井生活主题的照片,也跟小时候的经历息息相关。
《台海》:第一次举起相机拍照的感受如何?
陈亮:当时的感觉就是非常舒服,我很高兴自己的想法能通过照片表达出来。那时候我觉得,摄影可以帮助我去看这个世界,通过镜头的选择,我能记录下不同人的喜怒哀乐,观察不同人群的生活状态,甚至还能发现相通的共鸣点。同时,透过镜头观察社会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尤其我那时格外关注城市里一些边缘群体和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在拍照的过程中,很自然地会萌生出一些思考,比如我拍过一位小贩,他的生活看起来非常不容易,同时我也看到、记录下他为梦想而努力的那些瞬间。还有一些人的生活状态被我抓拍到,我被那些照片所触动继而反思自己。
《台海》:在拍摄日常场景下的人们时,你是否会担心遭到拒绝?
陈亮:我先前教过的学生确实有这种顾虑,他们特别怕拿起镜头面对别人,总觉得会引起别人的反感或不快。不过我从前拍照时并没有这种顾虑,十多年前相机还算是稀有之物,当时的人对镜头的反应多数很热情,也没有过多的防备,有些人看到你拍照,还会主动问你在干什么。我记得自己去西安白鹿原拍樱桃,都直接跟当地农民边拍边聊,给摘樱桃的老奶奶拍了几张照,还会买一些他们的樱桃,这种情况遇多了你就会觉得接触到的人都是很善良的。
当然,现在我自己拍照也会有些顾虑,因为当下自媒体时代,人与人之间有一种不信任感:我不知道你拍下照片后会拿去做什么,内心就产生焦虑。为此我告诉学生,不要总把自己和别人都预想成坏人,你拍照是为了记录生活,要有身为摄影师的社会责任感;我也会教他们一些拍摄技巧,尽量在不打扰别人的情况下完成拍摄。假如别人有反应,你一定要跟对方解释清楚,或者尊重他人的意见把照片删除。有时候照片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你在拍摄过程中学会观察和思考,并将思考传播出去,引起更多人的共鸣。
《台海》:在羊城晚报实习和工作的经历,给你的摄影生涯带来哪些影响?
陈亮:我是2006年到羊城晚报实习,当时人们把摄影看作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能,报社的那些老师傅首先会观察你的为人如何,他们认可了你就会认真地指导你。而且他们都是言传身教,你要仔细观察他们平时都是怎么拍照的,然后自己再琢磨和实践。坦白说,那时候拍的照片是好是坏,我自己并没有很清晰的判断,但是报社的老师会告诉我,哪张效果很不错,哪些地方可以再注意一下之类的,除了这些指导,我在报社学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独立,即学会主动寻找新闻,去发现值得拍摄的主题。
《我用摄影与故乡告别》
我的故乡东海岛,位于中国南海的雷州半岛的东部,二十岁离乡漂泊,转眼十余年过去,对于故乡的记忆渐渐模糊,但有些回忆随着时间越久越是清晰。当我沿着儿时的记忆,回到阔别已久的村庄,行走在面目全非的故土上,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时常感到彷徨与无助。
故乡的变化太快了,一天一个样,这种变化不仅仅是原始的地理风貌,还有流传几百年的传统文化习俗,东海岛人世代的生活方式,都在这场巨变中慢慢地消失。我曾多次预想东海岛的几个未来,但我没有想好我的未来。我不断拍摄,不断与故乡再见。
2014年,湛江东海岛,陈那富(左)与陈王荣(我的父亲)护送村里的神像。
2021年,湛江东海岛,小雨中,一只黑山羊站在拆迁的房子里。
2021年,湛江东海岛,被淹没的祠堂。
2019年,湛江东海岛,元宵节凌晨,神庙里“杀生”祭神。
镜头下的故乡十年
《台海》:为什么想要拍摄故乡?
陈亮:我的故乡东海岛是湛江南边的一座海岛,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小岛。2008年,我回家时发现东海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在变成一座重工业岛,那时我目睹了第一批进驻的重工企业在岛上打桩、造厂的场景,与此同时,我记忆中的一些老村落也因拆迁而消失了,不仅是风景、地貌,人们的心态也发生了改变。这一切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名摄影师,应该用手中的相机记录下故乡的变化,同时我觉得新闻摄影已经无法满足我的表达,想要深入艺术摄影和纪实摄影的领域。于是2013年我辞职回乡,后来以自由摄影师的身份,开始了拍摄故乡的计划,这个计划到2022年,已经持续十年了。
《台海》:您主要从哪些角度进行故乡主题的拍摄,想通过这些照片表达什么?
陈亮:在拍摄故乡的过程中,我一方面着重在日常生活、风景、信仰祭祀等方面,尤其对海岛人而言,祭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这体现了人们对天地的敬畏,祭祀仪式的消亡从另一个侧面来看,就是这种敬畏感的消失。另一方面,我侧重在记录故乡的变化,比如先前我拍过的某个地方,一段时间后我会再次回到那里,再次拍下变化的痕迹。比如曾经伫立着十几株百年老榕树的土地上,如今只剩下一株孤单的榕树和满地的荒草;比如在曾经的龙腾村所在地,已经看不到半点村落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热火朝天的工地场景。
我用镜头记录下的,不仅仅是东海岛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将东海岛的文化、习俗等一些正在慢慢消失的东西以照片的形式保存下来,后人能够借此了解:曾经的东海岛有着怎样的风景,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曾经的东海岛人是什么样子,他们是如何生活,又是如何看待天地的。
《台海》:讲述一下您是如何完成《故园》系列作品的拍摄?
陈亮:我拍摄了有关东海岛最原始的风景,不单单指自然风光,还包括那些旧村庄、老物件以及那个时代的人们的精神面貌,将这组作品命名为《故园》。为了这组照片,我走进了村里的老屋,当我看到大伯家一幅挂在墙上的照片,历经了风吹日晒,那张照片俨然就像多年以前的旧照,充满了时间的痕迹,也充满了力量。这一幕给予了我灵感,因此我才决定将拍摄的照片,通过手工处理将其做旧,这种效果就仿佛是预想一百年后的人看到从前的照片,他们会如何评价曾经的东海岛,对我而言,这组照片是我对那个已经逝去的“故乡”的一份祭奠和缅怀。
《台海》:当地人对这些照片的反响如何?
陈亮:虽然大部分影像的观看还是需要观者具备一定的知识储备和欣赏能力,但是关于故乡的影像往往不需要太多的能力,只要是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一眼就能从照片中捕捉到情感,他们会注意到身边的事物原来悄然发生改变,也会勾起些许回忆。
拍摄的十年间,我见证了东海岛的变化,关于东海岛的这段历史应该有人去记录和铭记,尽管岛上不少年轻人都选择到外地工作生活,很少去关心自己生长的这片土地,甚至我身边一些高中同学,他们看到我拍的照片,对于故乡的变迁,或者说对某些事物的消亡,内心也没有过多的波动,但我坚信,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我把这十年来拍摄的照片展示出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泪流满面。
《故园》
人生短暂,一切都在变,故乡也在变,特别是近几年,一个月一个样,一百年后东海岛会是怎样的呢,我不得而知。正因如此,我尝试模糊时间概念,将照片做旧,试图站在更遥远的未来去看照片上的故乡,这样子,我会与这片土地持续发生着关于想象的关联,也让我保持着一份假象的美好回忆,这是对即将逝去的故乡最好的,也是最后的祭奠。
2013年,湛江东海岛,秋收之后。
2015年,被海水淹过的房子。
2015年,湛江东海岛,外婆。
2018年,湛江东海岛,木床与照片。
《回家》
2008年1月26日,江苏无锡火车站地下广场,等待回家的农民工。
2011年5月13日凌晨,江苏无锡火车站,候车厅内等车的人。
2009年7月31日,江苏无锡界泾桥弄,回家。
熟悉中洞察变化
《台海》:关于故乡这样熟悉的地方,该如何找到新的拍摄角度?
陈亮: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在熟悉的、饱含情感的地方拍摄,情感是创作的支点,是触动我按下快门的动力。像我拍摄故乡十年,大家可能会觉得,你一定什么地方都拍过了,好像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其实这也意味着新的挑战:你可以选择一个专题,将其做得更加深入,比如以前拍的状态不算太好,那么你可以重新构思该怎么拍摄;有些场景你先前错过了,那么等机会来了就可以补拍。由于你有了更加深入了解这个地方的机会,对于该如何拍摄专题,将会有更准确的把握。
再者,事物一直处于不断的变化中,比如你拍完了一位渔民的故事,但渔民的生活还将继续下去,将来当你再次拿起相机,将会捕捉到新的故事。所以对摄影师来说,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关键在于你对生活中那些细微变化是否足够的敏感。
《台海》:是否可以这么理解,善于观察是成为一名好的摄影师的前提条件?
陈亮:我觉得观察力是可以训练的,比如跟着其他摄影老师拍照,看看别人是如何取景、选题,此外你还应该涉猎包括文学、音乐、艺术在内的不同领域,这些都能刺激或训练你对生活的敏感度,别人眼中“无感”的事物,你可能就会找到新的观察角度,拍出来的照片才可能触动人心。
《台海》:讲述一下您参加台赛的经历?
陈亮:我曾经参加过第二届和第三届的台赛,当时对台赛设立的“生活民俗新闻类”就很感兴趣,因为那个时候,业界对新闻类摄影的要求更多是“猛”和“快”,即照片要非常吸引眼球,且传播效率高。但往往这样的照片耐看性不足,很难引发人们长久的思考,相比之下,那些展现人们生活中再熟悉不过的事物的照片,越是能够引发人们的思考。
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弄堂生活》在台赛获奖后,我发现原来很多人都喜欢这样的照片,尤其是那种以一个小切面做主题,从生活的细节去见证一个时代的变化,继而体现社会哲思,这也反映了一种趋势,即新闻类摄影慢慢地更注重艺术性和思想性。
《台海》:您的作品很多都是胶片拍摄?
陈亮:是的,我选择用胶片拍摄,主要是看中影像呈现出来的距离感。数码相机拍出来的照片相对比较“平滑”,色彩过于艳丽;胶片相机拍出来的照片,天然地带有一种令人珍重的情感,而且影像所呈现的立体感会让人觉得,这张相片收纳了时间,因此我拍摄故乡,基本都是用胶片相机。
《台海》:相较于从前,当下人人都能用影像表达情感和观点,但是真正能够引起大众共鸣的作品并不算多,您觉得可能有哪些原因?
陈亮:老一辈摄影师常常怀着一份社会责任感,他的镜头关注更多的是社会和国家,加上本身文化的积淀,他们捕捉镜头的能力是很强的,所以他们照片里的一景一物,往往很容易引起大众共鸣。相较而言,年轻一代的摄影师对社会、历史、政治的态度就比较淡漠,所以他们的照片里往往看不出“力量”,即缺乏时间感和历史感。我一直觉得,一名好的摄影师应该具备深厚的知识储备,不能局限在“拍”,而是多看些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美学等领域的书籍、影像,当你有了一定的积淀,你拍出来的东西就有力量。
2005年12月24日,陕西西安城墙下,一位老人与流动小贩在聊天。
2006年10月2日,广州火车站附近,旅客与车夫合力把沉重的行李车扶起。当年火车站附近有不少专门以给旅客拉行李谋生的人。
2010年8月18日,江苏无锡清名桥,一位老人与小朋友在桥上比劈腿。
2018年6月,广东湛江徐闻,一位妇女在测量腰围。当地人们依然保持着使用传统缝纫机来修改与定制衣服的习惯。
《保持记录——湛江》
2006年2月13日,广东湛江东海岛,迎接年例游神队伍的人们。带头开路的是本村的轿车队伍,当时轿车车辆多少和车的级别,展现了本村村民的经济生活水平。
2018年,广东湛江徐闻,登云塔下打麻将的人们。现在这里已经改建成健身广场。
2019年11月24日,广东湛江某大学,毕业典礼当天陈冠瑛(左)与朱龙驹把甘蔗和鸡带来,希望为2020年毕业后带来好运:节节高,一鸣惊人。
2021年1月27日,广东湛江遂溪北坡镇,一位骑摩托车的姑娘正在照镜子。
2022年1月27日,广东湛江徐闻迈陈镇,人们理发迎接农历新年。
2022年5月4日,广东湛江某高校食堂内,师生在装有挡板的餐桌上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