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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十四年

来源: 2024-06-21 16:43

文/《台海》杂志记者 郑雯馨



林语堂曾说:“李叔同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在世人眼中,他是一个集艺术、宗教于一身的“绝代艺僧”,在他出家至圆寂的二十四年间,有十四年的时间都在闽南度过,这里见证了他复兴律学、弘扬佛法的心路历程,也令他收获了诸多法缘,他在闽南这片土地上的所思所行所遇,至今依然能引起人们强烈的精神共振。



泉州开元寺内的佛教博物馆,馆藏了许多有关弘一法师的书法墨宝及物件,带参观者走近这位传奇法师的世界。图/潘登

图为1936年弘一法师移居厦门鼓浪屿日光岩寺闭关静修时留影。

1942年弘一大师留影于泉州弥陀寺。

1938年,弘一法师(前排右五)在晋江安海水心亭弘法时与众人合影。



928年的冬天,一艘从上海启程、准备前往泰国的轮船停靠在厦门港口稍做休整,搭乘这艘船、原计划到泰国弘法的弘一法师第一次来到这座南方小城,这一年他四十九岁。正在厦门养病的陈嘉庚胞弟陈敬贤得知这一消息,盛情招待了弘一法师一行人。其实两人在杭州常寂光寺就有过往来,因陈敬贤“所言皆禅理”,二人交往融洽。散席后,陈敬贤邀请弘一法师前往南普陀寺小住,在南普陀寺诸位法师的挽留下,弘一法师在厦门停留了三个多月。彼时他应该不承想到,这一次偶然的路过,却是他与闽南因缘会遇的开端。



初至闽南,巧遇法缘

“厦门气候四季如春,又有热带之奇花异草甚多,几不知世间尚有严冬风雪之苦矣!”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南方晴朗宜人的气候却给弘一法师留下了温暖的初印象。1929年4月,他离开厦门返回温州,处理了一些事务后,10月份旋即再访厦门,南普陀寺的太虚法师及芝峰法师相邀弘一法师前往南安的雪峰寺过年。这座始建于唐末的古刹就掩映于山林间,当三位高僧穿过高大巍峨的山门,抬眼望见殿殿梵刹阶梯林立,心中是否也有惊叹?

如今雪峰寺后的晚晴亭内立着一方石碑,记载的便是当年三位高僧在此相聚的故事,读着太虚法师所写的“虎纵笑觅太虚洞,狮窟吟留如幻松。此夕雪峰逢岁尽,挑灯共话古禅宗。”不禁引人想象,于万籁寂静的寒夜,三位高僧相对而坐,秉烛夜谈。忽而从禅房中传出阵阵美妙庄严的旋律,更伴有浅浅低吟,“人天长夜,宇宙黮黯,谁启以光明?三界火宅,众苦煎迫,谁济以安宁?大悲大智大雄力,南无佛陀耶……”由太虚法师作词、弘一法师谱曲的《三宝歌》在此诞生。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首现代梵呗,在当时佛教刊物《海潮音》登载即广泛流传,在重大的佛教活动上,都会先唱《三宝歌》,已然是中国佛教的教歌。

两次在厦门的短暂停留,弘一法师所来往的除了闽南寺院的僧众,还收获了一些特别的友谊。在泉州开元寺内的弘一大师纪念馆,展出了一张老照片,弘一法师端坐在画面中央,一位僧人和一位学生打扮的少年分别侍立两侧。僧人乃是追随弘一法师学律的广洽法师,他后来驻锡新加坡,特请徐悲鸿画了一幅弘一法师的油画像,并出版了《弘一大师纪念册》。那位少年名叫高文显,弘一法师第一次到厦门时,与寄住在南普陀寺里的年仅15岁的高文显偶遇,高文显虽然对弘一法师充满敬意,但因为个性腼腆,不敢同法师交谈,仅仅合掌致敬。

1932年,当弘一法师第三次来到南普陀寺时,忽然向广洽法师询问道:“那个跑跑跳跳的孩子还在南普陀吗?”广洽法师答:“已经在念高级中学了。”弘一法师与高文显相见后,为他取名“胜进”。自此以后,每当弘一法师在厦门各寺院讲经,高文显都会前往聆听教诲并侍奉左右。后来高文显成长为佛学宣传家、英国生物学博士,在海外报刊发表了《弘一大师的生平》《弘一大师逸闻》等许多介绍弘一法师佛学业绩的文章。于高文显而言,弘一法师的教导对自己的学业和身心修养方面都有很大的助益。而这一段相差34岁的忘年交情谊,也被世人所称颂。

 

弘一大师与广洽法师(右)、高文显(左)合影。高文显是弘一法师在厦门讲律弘法时认识的忘年交,两人有着密切的往来。

南普陀寺是弘一法师首次抵达厦门时,最早停留的寺院,后来他还曾协助闽南佛学院革新僧学教育。图/马志远


立志弘法,以身作则

弘一法师在闽南所感受的“暖意”不只是气候,还在于这里礼佛气氛浓厚,成就了他讲经弘法、振兴律学之心愿。作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宗师,弘一法师一直致力于律学的复兴,1931年,他曾经想在浙江慈溪的五磊寺创建律学院,却因为与寺院僧众的观念不同作罢。这一次办学的失败,令弘一法师一度打消了兴办律学院的念头,而是选择通过云游四方讲律以及编订律学经典的方式弘扬律学。不久后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厦门的信,是广洽法师邀请他驻锡闽南讲经,加之彼时闽南各地僧众学风日盛,1932年的秋天,弘一法师第三次来到厦门,自此便长居闽南。

据弘一法师在《南闽十年之梦影》中的自述,他从1933年开始在厦门妙释寺、万寿岩寺,泉州开元寺、承天禅寺等地讲律,并且终于在闽南创办了南山律学苑。其中在妙释寺所作的《改过实验谈》演讲,弘一法师总结了包括虚心、慎独、宽厚、吃亏、寡言、不嗔、不说人过、不文己过、不覆己过、闻谤不辩这十大改过迁善之法。他还在开元寺的尊胜院同十多位学者一起研究律学,并为南山律学苑撰联:南山律学,已八百年湮没无传,何幸遗编犹存东土;晋水僧园,有十余众承习不绝,能令正法再住世间。用弘一法师自己的话说,“在各地(泉、漳、厦、惠)讲经,法缘殊胜,昔所未有。”

泉州开元寺内,连接着天王殿和桑莲法界的拜庭,是一片占地约2800平方米的由花岗岩条石铺就的宽敞庭院,两侧分列着多座陀罗尼经幢、窣堵波式塔、宝箧印经塔,这里一直是僧侣及信众聚居的场地,如今依然能见到在此礼佛的香客以及参观的游人。可以想象,当年弘一法师在开元寺讲律弘法之时,坐满了前来听讲的僧侣信众的拜庭,是一副多么令人震撼的场景。除了弘扬律学,弘一法师还曾协助厦门闽南佛学院革新僧学教育,并为佛教养正院的年轻学僧授课。

至于日常起行坐卧,弘一法师处处以身作则,在吃住上力修“头陀行”,现身说法教育僧众,他曾说:“诸位请看我脚上穿的一双黄鞋子,还是民国九年(1920)在杭州时候,一位打念佛七的出家人送给我的。诸位有空,可以到我房间里看看,我的棉被面子,还是出家以前所用的;又有一把洋伞,也是民国初年买的。这些东西,即使有破烂的地方,请人用针线缝缝,仍旧同新的一样了。简直可尽我形寿受用着哩!”如今在那些收藏了弘一法师旧物的展陈空间里,依然能见到法师曾使用过的日常物品,以及那些被使用过无数次、留下了缝缝补补痕迹的衣物,从一位锦衣华服的翩翩公子,到身穿袈裟、脚穿草鞋的清癯僧人,丰子恺眼中弘一法师形象的转变,正是他严格修持戒律、惜福俭朴的最佳写照。

 


弘一法师曾驻锡惠安净峰寺,十分喜爱这里的秀丽风光与安怡生活,他曾住过的居所如今也被布置成小型展陈室,供游人凭吊。

弘一大师在韩偓墓道前留影。


居欢喜地,寻古谱歌

虽然弘一法师弃俗后,诸艺俱废,不废者唯书法一艺,且书法也是出于以字弘法的夙愿,但这并不意味着弘一法师就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对外界的一切不再泛起任何涟漪。他曾在厦门的初冬时节,身着单衣,欣喜地看着榴花、桂花、白兰花、菊花、山茶花、水仙花在这座南方小城同时盛开的场景;他偶然在厦门的一处民宅门前,瞥见一副“一斗夜来陪汉史,千春朝起展莱衣”的对联,还专程写信询托友人打听是何人所写,并称赞其“幽秀沉着,洵为佳句”。他给弟子刘质平和友人写信提到自己长居闽南,既为弘法,也因为“南闽冬暖夏凉,颇适老病之躯”,自己常居以来基本没有生过大病。

除了气候环境,闽南的饮食也十分契合弘一法师的口味,他在给上海友人的信上写道:“闽中产米缺乏,代以杂粮。以小麦、大麦磨作粗粒,加入乾薯少许,做成麦羹,其味极佳,且适于卫生。”惠安的净峰寺也是弘一法师曾驻锡之地,想来令他感慨这里适合终老的原因,除了世外桃源般的风土人情,惠安本地产的地瓜的甜蜜滋味应该也是令他感到安适的原因之一吧。

弘法和静修之余,弘一法师对闽南的风土人情充满兴趣,他撰写了《本妙法师传》《法空禅师传》《云洞岩鹤鸣祠记》《瑞竹岩记》《重修过化亭记》《闽南十年》等著作,其中《闽南各地山名、寺院名考》一书更是为后人了解闽南寺院和宗教发展,提供了珍贵的资料。1933年,弘一法师正准备从泉州乘车,前往九日山上的延福寺,经过潘山路时看见一方石碑,同行人告诉弘一法师,此乃唐学士韩偓墓,自小便仰慕韩偓之忠义的弘一法师当即下车拜谒。而后他多方搜集资料交予高文显,请他为韩偓立传,当高文显完成了《韩偓评传》,弘一法师亲自用蝇头细楷将原稿修改一过,并撰写了一篇序文。他笑着对高文显说:“千年以后尚有人为他追荐,可谓奇闻。”

弘一法师的《送别》家喻户晓,他出家后除了创作佛教歌曲,还为厦门留下了一首特别的歌。1937年,厦门准备举行第一届运动会,筹委会希望能请到弘一大师为运动会会歌作词谱曲,彼时正值日本侵占东三省,国家存亡迫在眉睫,正在厦门闭关的弘一法师得知后,慨然应允,亲自作词谱曲,完成了厦门第一届运动大会会歌。“禾山苍苍,鹭水荡荡,国旗遍飘扬!健儿身手,各献所长,大家图自强。你看那,外来敌,多么狓猖!请大家想想,请大家想想,切莫再彷徨。请大家,在领袖领导之下,把国事担当。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弘一法师以这首激扬振奋的歌曲,激励国人团结起来,抵抗外侮,展现了他爱国护教的拳拳之心。

 弘一法师为厦门第一届运动会所写的会歌。

弘一法师所书《念佛救国六言联》,在抗战最艰巨的时刻,他以此激励国人团结一致,抗击外敌。



每逢佛诞等重要庆典,泉州开元寺的拜庭总是聚集了众多虔诚信众。弘一法师曾经在开元寺讲经,这里同样坐满了前来聆听佛理的僧众。图/潘登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厦门近状,想仁者于报纸中可知其概。余誓不移动,愿为厦门诸寺院护法,共其存亡。”1937年11月,弘一法师在这封致刘光华居士的信中,谈及的“厦门近状”乃是日军从当年的9月就开始疯狂轰炸厦门,厦门正处于万分危急的时刻。友人和弟子都来信劝弘一法师立即迁往内陆地区,他却做好了护院殉教的准备,他还写下了“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的字幅,悬挂于讲经堂座后的墙壁上,也将自己的居室更名为“殉教堂”。

1938年5月10日厦门沦陷,弘一法师因为前往漳州弘法而羁于漳州,当年10月由性常法师接回泉州驻锡承天禅寺,此后他陆续前往泉州及周边寺院闭关修书,一直到1942年3月返回泉州,移居温陵养老院后便与外界断缘。这一年10月2日,弘一法师为贺转道老和尚七十寿庆,题写了一副“老圃秋残犹有黄花标晚节,澄潭影现仰观皓月镇中天”对联,不久便身感不适,当时陪伴在弘一法师身边的是原泉州开元寺方丈妙莲法师,他后来回忆记叙了弘一法师生命最后的时刻:虽然食量逐日骤减,但法师依然坚持写字,直至断食拒绝了医药;10月8日,弘一法师唤妙莲法师入屋,叮嘱他如何安排自己的身后事,他告诉妙莲法师,倘若自己已无法说话,抑或神志昏迷之际,需要预备助念所用之物,并说“当此诵经之际,若见余眼中流泪,此乃'悲欣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误会”。

就在这深秋时节,弘一法师在温陵养老院的晚晴室里,最后一次挥毫,写下了“悲欣交集见观经”,交予妙莲法师。10月13日晚八点,弘一法师溘然圆寂,遵照他的遗命,七日后于承天禅寺内举行荼毗盛典。如今在承天寺内便设有一座“弘一法师化身处纪念碑”供人瞻仰。弘一法师初至闽南时是一个暖冬,在叶落深秋之时离去,“悲欣交集”这幅超脱随性的字,成了他落幕的句点,多年来,在举办弘一大师主题的展览中,这幅字总会吸引无数人驻足观看,人们似乎希望,能够从大师的绝笔中触碰他传奇的一生,这四个字就像弘一法师留下的佛偈,成为世人咀嚼不尽的精神财富。

泉州的小山丛竹公园内,设有“弘一法师最后讲经处”的石碑,这里也是他圆寂之地。图/潘登

1942年10月13日,弘一大师圆寂于泉州温陵养老院。


弘一法师圆寂后,在承天禅寺内举行了荼毗盛典,图为承天禅寺内的弘一法师化身处纪念碑 。图/潘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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